即将开始前的准备。
……
又是一日。
扶桑神木是少年最喜欢带着的地方,不顾其他人那惊恐的面容,少年用着自己的身手轻易地攀上了扶桑神木的树冠之中,再往上,便能够站立于树冠之上,傲然直视四周汪洋。
事实上,如果真被蜃楼上的人看到有人攀上了这一棵神树,必然会怦然大怒而捉拿这一个亵渎神树的罪人。
不过这件事摆在了作为阴阳家的圣子的身上,也就没什么两样了。他人的惊呼与心惊胆跳,只是因为怕少年一个不慎失足落下而摔伤了自己。
毕竟在整个蜃楼之中,唯有阴阳家的头领东皇太一以及阴阳家的圣子东皇影,拥有走行这一棵神树的权利。
如果不是因为冠名为“圣子”,或许同时作为少主与东君的少年,也没有资格攀上扶桑神木。
然而,对于少年来说,这些繁琐的东西他是一概不听,这个年龄段的少年都是任性的,而作为被阴阳家上下宠着保护着的少年,更是可以放肆地去放纵自己的行为。
例如趁着东皇太一去处理公务的时候,躲开其他人的视线坐在扶桑神树金黄色的树冠之间。
种植在蜃楼上的扶桑神木被蜃楼楼阁所包围,外人看来,也不过只能在楼阁间窥探到些许的金芒,而不知这金芒不过是璀璨的金叶。
东皇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棵树情有独钟。别人眼中的神圣神木,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棵大得离谱的可以乘凉的大树罢了,而且作为被东皇太一明令禁止踏出楼阁中的少年来说,或许唯有在神木上,他才能够稍微喘息一下,留给自己一个安静的个人空间。
他知道东皇太一非常紧张自己,不过如此重重的保护却仍旧让东皇影有种窒息的错觉。少年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没有丝毫异样的哥哥,私底下却是拉下一个又一个的保护网以确保无任何意外的发生,就像远处有一个强大恐怖的敌人在虎视眈眈一般。
而这个看不见的敌人的目的,似乎就是自己。
在东皇太一的面前,东皇影永远是那一个乖巧无比的弟弟,然而离了熟人的视线,少年却是怎么也无法拉开嘴角的弧度,让自己像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孩那样尽情地笑出来。
今天是来到蜃楼的第十天。
按照少年的脾性,他不应该将这些时间记得清清楚楚,然而每一次一人独处的时候,少年却总是不自觉地抬起手,在手背上划下时间流逝的痕迹。
空白的记忆并没有给少年带来任何的恐慌,或许是因为有着亲人在身边无时无刻的陪伴,又或许是来源于心底的平静,又或许是因为……梦境那人的相伴。
没了记忆就代表了缺了从前的是非判断,或许也是因为这样,东皇太一才会极力反对少年踏出蜃楼,就是怕少年辨认不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就傻傻地跟着别人走了。
如果东皇太一真的这么想,东皇影只想糊对方一脸,呵呵一笑。
他是不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但是他却知道,这种所谓的坏人与好人的判断,不过是建立在辨认之人心底的底线与价值线罢了。
就像是阵营,你杀人了,同阵营的一方会说你为名除害,而敌对阵营便是指责你滥杀无辜。
少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着这样偏激的想法,然而无可否认,真是这一种过于冷漠或者说是过于现实的想法,让少年没有沉溺在东皇太一那溺死人的宠溺之中。
同时,也没有沉迷在梦中之人浓浓的情意之中。
树冠层间,头顶灿烂阳光穿过层层金叶的缝隙,如金点一般洒落在红色枝干之上,前方有一视野开阔,映入眼帘便是望无边际的汪洋。
靠坐在粗、壮的树干上,一腿屈膝而另一腿悬空,墨眸中缺了少年的活泼,多了神秘的冷然,少年向前伸出手,指尖指向前方,却不知想要抓住什么。
张开五指,透过指缝间看见满眼碧蓝,然后握拳,苍白的肤色似让拳头失了力量,却只有他主人方知其中的力量。
有风拂过,掀起耳边长发,微闭双眼而感受清风拂过脸颊的温柔触感,少年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再次睁开的时候,有一丝金芒在眼中闪过。
有什么东西,即将到来。
……
身处星光之中,头顶满眼星辰,周围幽蓝色调,唯有天空星芒与尽头金稠照亮此方天地。
东皇太一仍旧站在最高处,微微低头而俯望前方。
这里是星辰殿。曾经,月神带着高月走入这里,随后便是带着姬如千泷离开此处。而后来,东皇太一带着荆天明踏入此地,将东皇影抱入更深处的宫殿。
此时此刻,偌大的空间内,只有站在最高处的东皇太一,与垂首站立在低处的月神。薄纱遮挡住那双看透了无数未来的紫眸,却掩不住嘴角边的弧度。
手上所结实常人无法参透的符号,月神垂眸看着手间涌动的气息,有一道光芒在眼中闪过。
“月神。”东皇太一恢复了那一身沉重长袍,蜃楼上下,唯有东皇影一人,能够让他褪去玄色长袍,拿去脸上面具。
“是,东皇大人。”月神对东皇太一的恭敬不言而喻,她微微抬头看向上方的东皇太一,掩藏在薄纱后的双眼明亮得吓人,“圣子并不大碍,只要再过八天,圣子的魂体便会稳定下来,自然的,荆天明的身体也会消亡。”
月神是东皇太一最信任的属下,就算最本质的秘密月神不曾了解——例如东皇太一与少年的亲兄弟关系,但是该知道的秘密,作为站在离东皇太一的阴阳家右护法,却是一清二楚。
月神所知的秘密,远比同为阴阳家两大护法之一的星魂还要多,尽管星魂是东皇太一的容器。
东皇太一虽然精通魂术,然而对于任何有关少年的事情,他都从不会去做成功率没有百分百的事情。而此次为了将少年的魂魄带回阴阳家乃至蜃楼,东皇太一自然不会是一人行事,所以,他的帮手自然而然的便是同样精通魂术的月神。
而可以说,此次将少年的魂魄在嬴政的眼皮底下带走,靠的不仅是来自东皇太一与少年的血缘关系,还有的是在早年之前,便被月神种在少年体内的阴阳咒印。
——那个被盖聂误认为是封眠咒印的,潜伏在少年体内的阴阳咒印。
“一个月,吗。”隐藏在面具后的双眼微微一沉,语气却是毫无变化,让人无法窥探他此刻心底的那些情绪。
不过作为东皇太一的心腹,月神自然是知道东皇太一的重复是何意。
他们都知道少年非常重要,那是无论对于他们阴阳家来说,还是其他人。在蜃楼之外,桑海之上,不就有着许多不知好歹的叛逆分子吗?更不用说,那远在咸阳,即将启程的帝皇。
而无可置疑,那正一步步靠近桑海的秦始皇,才是他们最该警惕的,敌手。
就算那人再怎么的肆意妄为,皇帝东巡,自然是受到许多的限制,至少不可能想那一日,运用阴阳密术,带着少年在一天内便赶回咸阳的阴阳家本营的星魂那般。
八天,太长。
以东皇太一对嬴政的认识,八天对于他们来说,太长了。
就算之前阴了嬴政一次,将那对于他们无用的躯体留给了嬴政,但是最算是骗了嬴政几十年的东皇太一——东皇天也不能肯定地说,他们就此轻松,就此结束了。
无人知道嬴政还有没有他们都不知道的底牌。正如最开始的时候,他未曾想过嬴政可以跟随着他与少年,一同闯入这个独立于历史长河中的战国时代。
时间的悖论,早在少年的闯入便支离破碎了——只因为少年的特殊,只因为这一个偏离了历史道路的时代,需要少年。
而嬴政,乃至他东皇太一,对于这个世界,也不过是个附属品罢了。
天问,问天。
得问天者,便得天问。
问天便是嬴政给少年设下的桎梏。而现在东皇太一要做的,便是打破这一道桎梏。
这也是为什么,东皇太一抛弃荆天明的肉、身而仅取东皇影之魂。
只因为唯有没了肉、体的禁锢,少年,才能真真正正地属于他。
……
八天,有多久?
比七天一个星期多了一天,在阴阳家的眼中,是累赘。
而在嬴政的眼里,却什么也不是。
皇帝东巡,这是很早之前便被定下的行程,却也是让朝廷上的忠臣忍不住抓秃自己脑门的行程。
秦始皇嬴政丰功伟绩,他带领秦国一统天下,颁布了法令而统一了文字。然而统一的前提自然是战争,七国成一国,有谁愿意?战争无法避免,而无法避免的战争造成了无尽的硝烟。
颠沛流离的人儿至今还行走在崎岖的道路上,一个国家并入秦国,就代表了这个国家的灭亡。爱国人士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国家消失于历史之中,侥幸逃过利器兵刃的、掩人耳目而隐姓埋名的亡国人士,仍旧行走在江湖之中,只等着手中的兵器能斩杀暴君。
这便是叛逆分子。
嬴政对此没有任何的表示,叛逆分子也好刺杀者也好反抗者也好忤逆者也好,是人,便是肉、身凡体,不过凡人,便能斩杀。在强大的力量面前,任何的花招也不过是无谓的挣扎罢了。
而嬴政从来都不会担心自己的安危。
但这不代表朝廷那群重臣们会不担心。
外人说嬴政残暴,是暴君,然而在秦国人,特别是这一群朝廷臣子来看,嬴政这位秦始皇是一位赏罚分明的明君,能力绝佳……却又是任性妄为。
况且是眼前的这位秦始皇将秦国带到了最辉煌的时刻,让他们有脸面到黄泉间父老乡亲,去见那些先走一步的前臣们,至于那些被灭了国的人?能站在宫殿朝廷之中,便不是什么空无大脑的莽夫,统一七国自然需要有战争,有了战争便有了输赢,有了输赢便有了败方,自然无法避免伤亡的出现。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那些在江湖之间胡作非为的叛逆分子,虽然是他们眼中的威胁,却同样让他们嗤之以鼻。
不过是输不起的败寇罢了。
此次秦始皇东巡,群臣自然是知道这也是对那些潜藏在民间的叛逆分子的一种威慑,但就算如此,他们怎么可能会放入秦始皇一人孤身出发!
——这消息是连表面乖巧,暗地里总是和嬴政对着干,从来不干好事的胡亥也懵了。
是的,让群臣恨不得以死谏言的骚动,根本不是因为秦始皇即将东巡,而是因为秦始皇在东巡之际,竟然要抛开兵队抛了设下重重保护的马车,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前往桑海,前往蜃楼。
这怎么得了?!
所以自然而然的,今日早朝混乱不已。
而罪魁祸首嬴政却是丝毫没有接收到来自臣子们的极力劝阻,挥手结束早朝拐了个弯回到了咸阳宫,直接挥退了那上前禀告“胡亥公子求见”的公公,嬴政看着寝室角落中的那被二十七根蜡烛环绕的天问,嘴角掀起一抹冷淡的笑意。
东巡最开始的意义,便是去将不听话的孩子带回来。
嬴政伸手取出蜡烛中的天问,横在身前,手微微用力,便将隐藏在剑鞘中的厉芒再次在凡间闪烁。
只不过是桑海罢了,何须慢吞吞地行走八天、十天甚至一个月?
唰!
一道寒光闪过,角落处的光亮,又按了几分。
有火光随着寒光的消逝,而缓缓坠落至半空中而消失不见。嬴政将天问收回剑鞘之中,随后便是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了这一方角落。
“一天,足矣。”
房门再次关上,似是有云遮住了太阳,整个房间失去了光亮,唯有角落处那十八支蜡烛尽职燃烧,照亮一小方天地。
……
拧干毛巾,轻轻擦拭着苍白的脸庞,这是持续了十天的动作,然而盖聂却甘之如饴。
为少年擦拭完全身后,男子压好被角,却不像之前那样强迫自己转身离去,而是头一次放纵了自己的内心,侧身而坐在床榻上,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视野内的那张熟悉的面容,终究忍不住抬起手,用指尖描绘那沾了冰冷的面容。
皇宫内的第一次擦身而过,宫殿中那惊骇的一剑,江湖中的再次相遇,随后的一同陪伴。
那个时候的盖聂未曾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像如今这般,眼看少年而转不开视线,只愿全身心放在少年的身上,用所有的精力来记下少年的一举一动,一瞥一笑。
江湖中二人间的那一年,盖聂以为那该是最动荡的一年,如今想来,却怎么也无法想到,那才是最值得眷念的时光。
就算那时的二人仍旧如此的稚嫩与不成熟,就算那时的少年仍旧对他抱有警惕之心,然而那时他们两人唯一的二人时光——仅有身旁温度的陪伴,共同面对来自帝国的追杀,一同露宿于山野中或是共睡同一床榻上。
算起来,他有多久没有没有和少年相拥而眠了?
曾经,面对帝国穷追不舍的追杀,在山林中,一般都是靠着盖聂来守夜——尽管少年表示可以交给他,然而就算让少年睁开双眼代替他守夜,盖聂也不曾会安心地闭上双眼而任由自己坠入睡意之中。而如果进入客栈之中,二人也只订下一间客房,只因那时的盖聂并不知道少年的实力,也是因为少年未曾反驳过他。
直到遇到项氏一族,直到来到镜湖医庄来到机关城,盖聂身边唯有少年的身影。
多久的时间?不过是一个月有多罢了。这未在生命中占据太多比例的时间,却让盖聂宛若度过了另一个轮回一般。
只因为期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天明。”
指腹轻刮少年的鼻梁,这是盖聂第一次做这种亲昵的动作,只是因为他突然想起这种动作能够体现二人之间的亲密。
而现在,弥漫在男子心间的不安,促使他在少年看不见的地方,任由自己做出这平时千般压抑的亲昵。
“大叔我,是个懦弱的愚蠢的家伙。”
心底涌动的炙热感情是什么?什么时候它已在心底熊熊燃烧?又是什么时候,被他用草席草草掩盖而忘了草席亦能烧起?
与少年的再次相遇,只是因为故友所托。然而这个只是从前的盖聂的自欺欺人,如今坐在此处的盖聂却是知道,就算没有故友所托,他仍旧会离开那个已没了少年身影的宫殿。
在最初相遇的时候,盖聂的心底,就已经被少年下了毒,再也无法转开视线,再也无法遗忘,只能将心底波涛汹涌的感情深深地压制,来欺骗自己不曾注意。
盖聂并不是无知的小孩,自然是知道心中的感情是何物。然而最开始的时候,正是因为潜意识地发现了这样惊天骇俗的感情,才让盖聂升起了退缩的念头。
谁能知道,不过是一念之差,变成了如今几乎阴阳相隔。
如果最开始的时候,他没有压抑,那么如今又会是一副怎样的风景?
“如果”,多少人奢望的改变,却早已被盖聂踩在脚下而抛在脑后。后悔升起的愧疚充斥心间,却并没有让后悔的附属物妄想植根于心。
因为世上没有后悔药,就算有了后悔药,也没有让时间倒退的神术。
既然无法改变现实,那么久改变自己。
这个世道变化末端,变化末端的时代不会挺直前进的脚步。
如果不去改变自己,如果不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如果再怎么懦弱下去自负下去,如果再怎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只能成为这个时代的弃儿。
“我不会在傻傻地站在原地。”
身体前倾而低下头,额头相触,盖聂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双眼褪去了迷茫,唯有坚定与觉悟。
“天明,这一次,便让我追逐你的身影。”
屋内一片祥和之意,灿烂眼光穿过窗口而投射在薄纱之后,笼罩着床上额头相抵的二人,令观者心底一片平静与暖意。
卫庄依靠在木屋门前,侧头看着屋内之景,眼内闪过一道复杂的光芒。
……
最后一丝霞光隐没在夜空星芒之间,天空褪去了透彻的湛蓝而披上了幽深的深蓝。
黄昏之前,桑海上的居民们便已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帝国的宵禁仍然有效,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而为了不让自己无辜丢去了一条命,这些普通的老百姓,自然是安分守己,不让自己被人抓去了把柄。
白天热闹非凡的桑海,在夜晚之中寂静无比,这里的街道空旷而宛若毫无生气,没有人会将眼前空无一人而唯有夜风光临的街道,联想到早晨那人来人往的集市。
白天的天空只有鸟儿划过天际,而在夜晚之中,鸟儿早已归巢进入美好的梦乡之中,天空被一个又一个的机械鸟霸占了半边天空。
这便是来自帝国的由公输家的霸道机关术制造而成的机关鸟,主要目的便是在于捉拿那些不听话的人。
而那些赶在夜晚里走在街道上的,不听话的人,必然是那赶忤逆帝国法律的叛逆分子。
而正如帝国所想,赶走在街道上的人,正是他们口中的叛逆分子。
轻巧地隐没在阴影之中,而没有让头顶的机关鸟察觉。盖聂、、卫庄、高渐离、雪女、盗跖看着前方那及时在黑夜中依旧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如黑夜中的太阳的蜃楼,沉默不语而眼神坚定、面容严肃。
一场大战即将到来,而交战的双方,便是代表帝国的阴阳家,以及代表着叛逆分子的墨家与盖聂——现在再加上逆流沙。
金芒之中,少年缓缓睁开双眼,顺着心底那莫名的呼唤,他缓缓侧头看向了桑海的方向,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后,男子那双被阴霾与狠厉淹没了温柔与宠溺的双眼。
该来的,终究会来。
夜风之中,嬴政缓缓睁开双眼,眼底金芒闪烁间,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意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