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皎月,本该是一个寂静的时刻。
轰——
凌厉地剑气几乎将甲板上凝结的冰层一分为二,随之而来的手印彻底将一处冰层碾成冰晶碎末。
凭着一把被帆布包裹的渊红,盖聂竟扛着不过刚刚痊愈的身体与月神纠缠起来,而往日高深莫测宛若无懈可击的月神,此刻面对仿佛疯了一般不要命的盖聂,一时额头也忍不住流下一滴冷汗。
如若是生死搏斗,月神不会想如今这样束手束脚。
虽非剑客,然而作为阴阳家的右护法、护国法师之一,月神的实力自然是高不可攀,面对盖聂也有几番上风。然而此时此刻,时间不对地点不对,面对以死相拼的盖聂,就算对方不过大病初愈,全盛时期的月神在缠斗间也不免紧张下来。
并非是害怕自己落得下风,而是紧张盖聂的性命。
还不到时候。
月神眯眼。
盖聂还不能死。
相比月神的谨慎,盖聂的剑锋却是抛弃了以往的理智,变得疯狂起来。
不,应该说早在听到少年口中的称呼,甚至是看到少年的那一刻,盖聂就已经疯了,不过是常理还在理智尚在,压制了内心那荒谬的疯狂。
而少年的那一句“大叔”,彻底压垮了理智。
今日登上蜃楼,本就是为了少年。
出手拼命相搏,本就是为了回去。
这些行动,都是建立在救回昏迷不醒的少年、回到桑海拥抱沉睡的少年。
但如果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呢?
——那就不需要忍耐了。
泛着血丝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月神身后的少年,往日平静沉稳的双眼此刻已被疯狂的执念占满。
不去回想入夜前抚摸的温热肌肤,不去思考为何肉身尚在遥远的桑海眼前却有了一个相似的人儿,尚存的理智已与内心的执念融合,一同咆哮着,要将那近在咫尺的少年拥入怀中,带回桑海之上。
不过是短短的十天。
十天前他眼睁睁的看着少年在他的面前倒下,十天前的他无力地拥抱着浑身冰冷的少年……又怎能再次容忍失去的再临?
失去方知珍惜,但之于盖聂而言,少年又何止是珍惜两字能够概括的?
一年不过是一生中的小小一部分,但一年的相伴改变的不仅仅是少年,还有那个从前只会执剑而不知情的男人。
如果不是愚蠢的大义,如果不是愚蠢的理智,如果不是愚蠢的自知……
他怎么可能会将少年越推越远?
明明是知晓真相最多的人,却永远是那个最迷茫的人。
【师兄啊,你就是一个懦弱无能而又冷酷无情的人!】
当日,木屋之中,卫庄的一句话,刺痛了盖聂,也激怒了他。
如若是往日,盖聂不会冲动地执起木剑便朝卫庄冲去,君不见当初机关城之上,任由卫庄怎样讽刺,盖聂已然不动如山。
或许是时间的不对,或许是地点的煽情,或许是心情的低迷,面对卫庄那无力反驳的话语,七天前的盖聂,只能激起全身的血气而扬起剑气。
宛若泄愤,却仍旧无力。
直至现在,懦弱的情绪仍旧萦绕在盖聂的心头之上——害怕少年的沉睡不醒、害怕无法与少年吐露心声、自责自己许下的苍白承诺、愧疚当初的退怯,濒临崩溃边缘的盖聂只能紧紧地抓着少年这一根救命稻草,死也不放手。
也是因为这样,盖聂才没了少羽那样的敏锐直觉——或许有,但都因为害怕出错,而束手束脚。
但此时此刻,所有的妄想成了事实,就算面前仍然有数不清的未解之谜,也不能成为绊住他前进脚步的障碍了。
他,要将少年带回去。
就像当日在木屋之中,他所许下的誓言。
——我盖聂付出所有,乃至失去性命,也要将你救出!
眼神锐利逼人,一个踏步间,百步飞剑的起式已然摆起,月神惊讶地睁大双眼,她那夹着气力的指尖划破了盖聂的衣袖而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看似成功,却也将自己暴露在了那凌厉剑气之下。
自损一千,伤敌八百。
盖聂拼着受伤,也要将阻挡在自己面前的障碍,全部清除。
……
相较于盖聂与月神那边的惊天动地,东皇影这边的可谓是儿戏般的玩耍。
一方是年少有为但武力欠佳的少羽石兰二人组,另一边是重伤未愈又添新伤、武力高强的星魂,一个阻拦而一个要走,双方间触碰出来的火花几乎要将脚下的冰层全部融化。
虽然重伤,但要收拾面前这两只扰人的小虫子,对于星魂来说还是绰绰有余,他担心的永远不是打不过,而是面前这些人会激起少年被尘封的记忆。
这么一想,星魂自是第一时间聚气成刃,便是要将这些人彻底斩杀以绝后患,但谁知还未看到面前二人无力反抗的弱小面容,却是被一双冰凉的手止住了动作。
星魂一惊,警惕着星魂随时出招的二人组也是如此,他们惊讶地看向那不过单手便将凌厉紫气熄灭的少年,一时无言。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星魂,他惊疑地看着少年,眼中有着担忧与不易察觉的恐惧,“东君,你……”
对于少年,星魂永远都是不自信的。他深知少年的强大,也知道少年对阴阳家的不喜,就算知道了少年已然没了从前的记忆,他的心底依旧担忧着终有一天,面对少年满是厌恶而冰冷的双眼。
为什么东君要出手制止他?
是封印松动了?东君是恢复了记忆了吗?
东君是要离开了他吗?
……不,我不允许……!
相比星魂的担忧与恐惧,少羽双眼满是震惊与欣喜,与星魂想到一块的他以为少年对他有点印象,甚至是恢复了记忆才阻止了星魂。
想到这里,他朝前踏出一步,惊喜地朝着少年伸出了手,“天明,你……?!”
灭了聚气成刃的手按在了星魂的肩膀上,没有用力,些微的重量却宛若一盆冷水唤醒了陷入阴暗之中的星魂。
星魂抬头怔怔地看着少年,近乎呆滞地看着指尖凝结冰气的少年。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误会了什么。”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凝结冰链的东皇影眼睛也不眨地将面前的二人捆绑起来,面对少羽不敢置信的双眼,他敛眸掩去眼中的幽蓝光芒。
“或许曾经我的确与你们有过关系,但是,那又怎样?”
搭在肩膀上的手垂下,握住了星魂那冷得骇人的手,东皇影指尖一动,便是将毫无反抗之力的少羽与石兰抛到了一边而空出了道路。
“现在的我,和你们,没有任何瓜葛。”
或许疑惑空白的记忆,或许渴望失去的记忆,但这不代表着东皇影可以轻易接受那些空白记忆中的陌生人。
特别是这些……否定他自身而呼唤他人名谓的陌生人。
空白的记忆早就了新的人生,或许还有新的名字。而这些对于一个没有了从前记忆的人,可谓是万分珍贵。
因为这是证明自己是此世此界之人的牵绊,也是证明自己有人记有人忆的证据。
就算心底抵触冰冷的阴阳家,就算不喜总是用着高深眼光看着自己的月神……东皇影从来没有升起要离开蜃楼、离开阴阳家的心思。
或许有冲动,但绝不会执行,宛若小孩子发脾气时候的气话,说了而不当真,事后或许还会因为一时气话而愧疚自责。
而现在,这些闯入蜃楼的入侵者,不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竟是想要用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过去来否定作为东皇影的自己。
是人,有感情,便有脾气。
一次两次可以忍可以无视,因为这些不过是人生过客而眨眼不想见,但事不过三,何况是四五次,能忍下的那叫做圣人,而东皇影……他是阴阳家圣子不是什么见鬼的圣人!
因为先前许下承诺放取到药材的二人离开蜃楼,所以东皇影才会出手阻止了要以绝后患的星魂,但除此之外,东皇影不会在出手。
离开蜃楼,便是离开蜃楼领域,安全离开是离开,下海,也是离开。
冰链入海便会融化,是死是活,便看二人造化。
这些冰冷而牢固的冰链,少羽早就已经见识过。
想要挣脱,根本就是无畏的挣扎。
腾空的感觉让少羽觉得有些新鲜,这是意料之外的腾空之感,与往日轻功飞奔于屋脊瓦砾间的感觉,截然不同。
新奇,却也让人恐惧,而更多的,是痛心与悲伤。
只因为这一切,是被少年所赋予的无力感。
费力扭头,却只能看到少年冰冷的侧颜和毫不留情的转身,少羽怔怔地睁大双眼,脸上还留着先前的惊喜,也掺杂着对此时此刻的迷茫。
为什么会这样?
他这是……被少年抛弃了吗?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牵着星魂的手毫不留情地离去,也不肯看我一眼?
为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我对你的爱意吗?
我为你上刀山而下火海,甚至抛弃作为项氏少主的责任,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登上蜃楼,只为寻来救命药材而救回你,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如此冷酷无情!
“天!明!!!!”
前进的脚步一顿,少年震惊地睁大双眼,却并非为了身后那宛若困兽般绝望的怒吼。
站在他身边的星魂猛地睁大双眼,双手颤抖便是要将少年拥入怀中。
但有一个人比他更快。
眼前黑影一闪,厚重的黑袍带着骇人气势,逼得星魂也忍不住倒退几步,吐出一口鲜血才散去了那可怖的压迫力,他捂着闷痛的胸口,看着面前的一切,竟是不知所措地呆呆站在原地动都不动。
那边即将被抛出甲板的少羽与石兰嘭的一声砸在了一面看不见的墙壁,重重地跌回了甲板之上,脸颊贴着未被攻击波及而完好无损的冰面上,少羽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双唇颤抖却是什么也吐露不出。
缠斗中的月神与盖聂不知何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月神罕见地丢了沉静的面容,面纱下的双眼瞪大而双唇轻启,掐着手势的手宛若失去了所有力气,无力地垂在身侧。
而抱着以死相拼的盖聂的双眼已然褪去了所有的血丝,他看着那不过十步之外的少年,双眼睁大,朝前伸去的手颤抖不已,一声闷哼中,他的嘴角留下一丝刺眼的血丝。
东皇影呆呆地窝在那熟悉的宽大怀抱中,胸口传来冰冷与刺痛,他却仍然迷茫不知发生了何事。少年呆呆地垂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却是看到了一柄理应因为裹着帆布而失去了利锋的长剑穿胸而过。
喉头一痒,鲜血便止不住从嘴角流下。
这是,渊红。
疼痛之间,少年想到的竟然不是生命危险,反而是这把剑的名字。
双眼眼底下有金光闪烁。
以一剑,还一剑。
当日机关城中,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执剑刺入盖聂的胸膛之间。
今日蜃楼之上,他在意料之外中被利剑穿胸而过。
大叔,我这是不是,算是还清了当日的一剑了?
恍惚之间,脑海中闪过了几道奇怪的思绪,不明所以,却让人忍不住流下泪水。
滴落的泪水与鲜血,便一只手接了过去,苦涩的泪水与腥甜的鲜血融于玄色布料中,不见踪迹。
东皇太一紧紧地怀抱着怀中的少年,他抬手抚摸少年冰冷的脸庞,擦去那脸上的泪痕与血迹,低头温柔地亲吻少年的额头,在少年的耳边轻声低喃,满含无奈与宠溺之情。
“我的傻影儿啊,你看你,不听哥哥的话好好待在房间里休息,到处乱走,你看看,就这么一小会,竟然就把自己弄得浑身都是伤。”
东皇太一轻声一声,抬眼看向面前的所有人,声音温柔似水,说出来的话语,却冰冷刺骨而杀气腾腾。
“被人欺负了也不会吭声,乖,哥哥,不会放过欺负了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