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天明坐在石床上,双眼无焦距地看着窗外,昨天那靓丽的晚霞,已经被夺目的阳光所取代,天空也由深蓝变为湛蓝。
从他和高月少羽被徐夫子从墨家禁地赶回来后,他就一直坐在石床上,静静地待在这个只有他一个人呼吸的房间中。
只有一个人的房间外,不时响起不知是谁的脚步声,但是却没有一个是天明所熟悉的。
只有一个人的房间中,天明收起了以往的坚强与冷漠,双手抱着双膝所在石床上,双眼毫无焦距,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面无表情,倒不如说是不知摆出什么表情的迷茫。
理应该熟悉一个人的世界,但是天明却发现,在那个孤独一人的世界中,他再也找不回一开始的平静。
他开始眷念温度了。
如果换作以前,或许他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了。
因为杀人武器不需要懦弱的感情——它不能依赖任何的温度。
因为它就是一把冰冷的武器而已。
天明突然感到一阵的恐惧。
这样的他,还是他吗?
度过那荒唐而又混乱的前世,还有这个不知道尽头的此刻,此刻这个陷入迷茫的、只会逃避不敢面对的荆天明,和前世那个敢于忤逆那个人的……
埋入膝盖的头缓缓抬起,那双睁大的双眼,正愣愣地看着那离他不到一指距离的阳光。
前世的他的名字,是什么?
最开始作为杀人武器的他并没有自己的名字,因为武器不配拥有作为人类的名字,他有的,不过是作为代号的影,但是,在他被那个人意外收养之后,他就被赐予了新的名字,陪着他度过了人生最后的三年——而他也真正地接纳了那个被那个人亲自取下的名字。
但是为什么他现在想不起他的名字?
前世的记忆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模糊——他还记得那年为了争夺一口饭而杀的第一个人的面孔;他还记得当时他第一个任务的目标那狰狞的面孔;他还记得他最后一个杀人任务那张安详的面孔;他还记得那年黑板上中考倒计时上的搞怪涂鸦;他还记得……
在没有阳光照射的角落中,主动进入阴影中的少年怔怔地张大了口,双眼中的空洞,已被彻底的茫然覆盖。
为什么他记不得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他记不得那人温柔的笑容?
为什么他记不得他生命最后一刻的情景?
为什么他记得前世那些无关人员的面孔,但是在此世却难以记住他人的面孔?
为什么他记得前世那些一撇而过的场景,但是对此世的印象却是如此得模糊?
这是颠覆常规的现实。
理应该在时间中渐渐流逝的记忆变得清楚。
理应该在脑海中深深印刻的现世变得模糊。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只因为他潜意识地逃避这个问题,只因为他潜意识地没有去努力思考。
他记得那个人的所有言行,却惟独将那个人的面孔模糊。
就算那个人在千里之外的咸阳宫中,就算他在几年前逃离了那个地方,但是那个人对他的影响力,却是终生都无法剔除。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最亲密的不是他和盖聂,而是他和……嬴政。
嬴政。
天明的身子反射性地一抖。
他真的无法冷静地吐露这个名字。
因为这个名字,在前世控制了他的一生……就算是今生也是一样。
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吐露这个勇气,不仅仅是因为他恐惧那个人……
【做好你自己,你不是任何人,你就是你自己!】
还有他一直在逃避的一个现实……
【无论怎样的修饰与掩盖,你和我是一类人。】
“我是最了解你的人。”
寂静的房间之中,仅有的一人开口打破了压抑的沉默,但是相比于以往那当然的清冷,此刻的声音却是换上了那君临天下的霸道与压迫。
“比你自己,还要更加了解。”
阴影中,少年缓缓闭上了自己的双眼,再次睁开时,灿然的金色在他的眼中浮现。
“就算你走遍天下,最后你也只能回到我的身边。”
……
“就算你走遍天下,最后你也只能回到我的身边。”
嬴政站在空无一人的咸阳宫中,看着眼前那被烛光充斥的天问,眼底下金光闪烁,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意。
那是把握全局、胸有成竹的自信笑容。
“没有人了解你。”
嬴政傲然地抬起下巴,这个独属于他的寝宫中,明明没有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就算是寝宫外的仆人也已经被他挥开——事实上,咸阳宫早在五年前,就再也没有仆人的进入了。
这个宫殿,能够进入的人,从来都只有两个人。
“没有人了解真正的你。”
脱去了以往累赘的华服,褪去了头上沉重的冠冕,换上一身玄色的便服的嬴政,依旧气势凌然。但是那令人骇然的锐利双眼中,却是掺杂着柔情。
“在无关的人的面前,你总是喜欢掩藏你这真正的一面。”
抬脚,嬴政的视线从天问上挪开,走向了另一边的床铺。
“你以为那是真正的做法,你以为那是保护他人的做法,但是你总是忘记,那正是你无法向他人付出信任的事实。”
他的身后,烛光无风自动。
“因为过于的强大而想要在弱者的面前收敛自己的锐气,因为贪恋飘渺的温暖而敢于收起锐利的爪子。”
他的身后,有一支蜡烛熄灭。
“你一直都在戒备着身边所有的人,就连你以为最重要的盖聂,你也从来没有放下自己的戒心。”
——又有一支蜡烛失去了火焰。
“你总是在欺骗自己不再是以前的自己,却总是在做着和以前一样的愚蠢行为。”
——又是一支。
“澈儿,你总是在自欺欺人,然后再把所有的过错放在我的身上。”
“但是你却忽略了一个事实……”
晃动的火焰宛如失去了风儿的挑逗,归于平静。
“在我的面前,你从来都不会掩藏真实的自己,因为你知道,在我的面前,你不需要带上那虚伪的面具,因为你知道,我是最了解你的人,一如你了解我一般。”
——两支。
“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与我比肩的人,却因为被无用的感情而拖住了脚步,愚蠢地将自己禁锢在原地。”
前进的脚步到达了宫殿中的床铺上,嬴政垂头看着那沾着血迹的床铺,那被特殊处理的血迹,就算相隔多年,依旧保持着当年鲜红的颜色。
——另两支。
“澈儿。”俯下身,触碰着那干涸的血迹,嬴政的双眼充斥着透骨的温柔,但却让见者寒战——因为那温柔如同深海一般吞噬了一切,因为那温柔将所有的一切都抛弃,只留下了一个人的位置。
“天下之大,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因为只有我的身边才有你的位置。”
“我们是独立于这个乱世中的两个异客,我们拥有改变历史的力量,所以不被这个世界所接纳。”
“我已经站在世界的巅峰上看着世人可笑的挣扎,你何时才能从无聊的温情游戏中苏醒?”
“你是注定站在这个世界最高峰的人,为何要沉浮于自欺欺人中?”
——三支,泯灭。
“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无论你走到哪里,只有这里才是你真正的容身之处。”
“因为这个天下,已经将那个位置拱手交予你的面前。”
“你何时才能醒悟过来?”
宫殿的另一个角落中,那围绕在天下第一剑旁的烛光,已由原来的九九八十一烛,减少至□□七十二。
我们中间有着无法斩断的羁绊连接着。
你永远也无法逃脱我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