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天明撑着下巴坐在马车上，双眼直视着前方分离奔跑的马儿，而在他的身后，一只手掀开了帘布，盖聂坐在了天明的身边，没有说话。
两个人想要一直沉默，势必可以沉默到天荒地老。想要让他们两个人其中一个打破沉默，又比较困难。毕竟这两个人，一个在闹着别扭，另一个人是闷骚，主动说话，并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
连夜的赶路让星空的星星开始变小，前方宽阔的戈壁，也缓缓出现了山丘与植物。
坐在另一辆马车上的少羽一直都在观察着沉默的二人，但是他等了等，等了几乎半个夜晚，在他撑着下巴打了个瞌睡，然后歪头惊醒的时候，看到的还是两个双眼直视前方的沉默二人组，仿佛前面有什么仙境迷住了两个人似的，根本就没有将自己的视线投向身边的人。
少羽挠了挠头，就算是瞎了的人都看得出来两人之间的气氛是多么地僵硬了，天明不好说，但是盖聂那本来就是一脸严肃的脸，此刻已经越渐僵硬起来了。
“天明。”
就在少羽以为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到天荒地老的时候，盖聂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个压抑的沉默，他缓缓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年，映入眼帘的是意料之中的面无表情，但却是令他的心变得刺痛起来。
胸口的伤口看似狠辣凶险，其实不过是简单的皮外伤，涂抹金疮药，很快就会痊愈了。他此刻有的不过是先前所受的内伤罢了——但连那内伤也好了一大半了。
但是那胸口处那带给他的那种剧痛，他永世难忘。
“大叔。”天明没有转过头与盖聂对视，而是继续撑着下巴看着前方的景色，“我真的不想多说什么了，该说的，我也已经说完了。”
内力虽然没有完全恢复，但是该有的自保能力也已经恢复起来了，不然的话他当时怎么可能当下卫庄这个绝世高手？——虽然代价是脖子与腹部的绷带。而且天明在内力被封的时候，本身耳力极佳，现在多了内力的辅助，自然能够察觉到，当时他与少羽躺在马车顶上的时候，在他与少羽谈话的时候，盖聂曾经变得急促的呼吸。
就凭着这一点，天明就已经可以断定，盖聂已经将他的话都听到了。
对于盖聂，天明不可能会一下子就放下自己心中的情。曾经再度失去记忆的他拥有的都是混乱的记忆，所以面对盖聂这位全心全意为自己的外冷内热的剑客，他是犹如雏鸟一般地去依赖他。
他将盖聂放得太高，残缺的记忆和残缺的性格让他对所有的温暖格外眷念与依赖。淡漠让天明一直暗示自己那不过是假的短暂的，但是脆弱的心灵让天明如同飞蛾扑火般地走进盖聂。
正是因为放得太高，所以才摔得太重。此番经历，加上拾回的记忆，都让天明明白，自己不该再这样下去了。不然的话，他将踏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理智上让天明放弃盖聂，但是情感却时刻刺激着那破烂不堪的心。情丝情感，这些东西怎么可能在一瞬间就化为灰烬？
刺出的那一剑不单单是因为失望，更是因为任性的惩罚，任性的泄愤。
如果他真的是想要放弃盖聂，作为杀手的他怎么可能会将剑刺入那道奇穴之中？
天明明白，盖聂永远也无法明白自己那复杂的感情。因为盖聂对他的了解，都是在那一年中的相伴里，铸造天明性格的经历，更多是来源于前世那曾经读过的十八年。
他的性格早已经在上一世已经定格，今世的一切经历，也不过是调和剂罢了。那些彩色的记忆让他能够主动踏入阳光之中，但是远在咸阳的嬴政的存在，却宛若是来自黑暗中的一条枷锁，只要一扯，他便会再次跌入黑暗之中。
冷漠的性格让天明从来都不会主动和别人解释。就如同当时在机关城中，为了救下端木蓉，他主动打破了体内的平衡，让控魂重新肆虐一般。天明知道，换做别人，看到自己这么做，肯定也会像盖聂或者是墨家众人那样，以为自己在火上浇油乱搞一通。他也明白自己那样的举动，被那些不明真相的人看到是多么的震撼。但就算如此，对于盖聂，天明却像是对待父亲那般，那样的仰慕那样的期待着，大叔一定会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他那个时候太冲动了，那个时候的他根本就没有理智可言。
无论是打破平衡牵出控魂，还是与卫庄那样不要命的战斗。
只是因为看到了盖聂眼中从未有过的激烈情绪，只是因为在盖聂的眼中他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身影。
……大叔给了他一巴掌，毫不留情的。
打在脸上，打肿了脸，但却也是打在了心上，让心流血。
不懂感情的人，注定会在感情上摔跟头，摔得头破血流。
而天明，就是在盖聂的身上，摔得太重。
以至于他现在都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盖聂。
听到天明冷漠的声音，敏锐如盖聂，却是在那冷漠之中听到了些许的脆弱与恳求。盖聂张了张口，却是觉得再多的话，都噎在喉咙中，怎么样也无法吐出。
打下那一巴掌，痛的人何止是天明一人？同样痛的流血的人，还有盖聂他啊。
盖聂的一生都是与剑有关，都是为剑而活。他经历的事情太多，却总是与杀戮有关。他总是孤独一人，身边未曾有人停留过。为了心中的梦，他加入了秦国，成为了嬴政身边的第一剑客，斩杀了多少前来刺杀的刺客——或是英雄豪杰。
剑客以剑为生，剑太过锋利，他人靠得太近，就会被剑所伤，连剑客本人，总有一天也会被剑伤到。
剑客以剑横行天下，但终会因剑结束生命。
所以盖聂对于感情是懵懂的，是迟钝的。他做事不像他的师弟卫庄那样随心所欲，他总是以理智思虑事情的价值、事情的好坏以及是否违背道义。他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一旦认定一个道理，他将会一直那么固执地走下去。
道义上，看到天明这帮鲁莽的动作，失望的盖聂才会狠心扇下那一巴掌，那是常人所看到的，也是常人所能理解的。但是在情感上，不识情的盖聂却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不是因为天明的过错，仅仅是因为看到天明的受伤天明的沉默。
那个时候，盖聂是多么希望天明能够愤怒地质问自己为什么打他，而不是如同木偶一般呆呆地跪在他的面前。
卫庄说他没有看清楚事实，卫庄说他愚蠢……此时此刻的他，无法反驳。
因为那些都是事实，被道义所束缚的他伤害了他最爱的孩子。
控魂，他怎么没有想到呢？
他所了解的天明，除了会做伤害自己的事情，什么时候做过损害他人利益的事呢？
就算因为昏迷而没有听到逍遥子的推断，以盖聂的见识，他也能够猜出天明所做的一切是什么。
以控魂之力，掌控一切。
就好比他的身体，控魂破坏了他体内还未排尽的少许毒素，同时还令他在昏迷之中，主动修复体内的内伤。
被用以割腕的非攻上带着天明的少许血液，而刺入他胸口的非攻，则将那上面的少许血液送进了他的体内。
如果不是这样，仅仅是因为剧痛的他，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陷入昏迷之中？他昏迷，不过是因为天明的话罢了。
还有什么可以说？
还有什么可以解释？
有什么东西能够挽救冰冷？
……没有人知道。
坐在同一辆马车上，但早已开始背道而驰。
问题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存在，一个因为拥有得太少而孤注一掷，一个因为不识情而忽视身边的人。
唯有问题爆发，唯有被真相刺得鲜血粼粼，他们才明白他们之前所走的路是怎样的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