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一人。
……
一直以来,天明都觉得,自己是个不该存在的生命。
本该命绝于现世,却在战国睁开双眼,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却被迫在这个时代继续存活。
如同一个幽灵鬼魂一般。
自从走出了嬴政的怀抱之后,天明就知道了嬴政敢如此轻易放手的原因。因为他知道他是个容易寂寞的人,并非是来源于感情的脆弱,而是因为时代的不同。
自始自终,他仍然很难将自己真正融入这个时代里面。
就算在这里遇到很多的人,也因为很多的人而逐渐改变自己,但是内心最深处,那一个鲜血淋淋的伤口,却是始终用着刺痛来告诉他——这一切都不过是虚妄。
如果眼前的人都知道自己的真实面目,他们还会如此对待自己吗?
不抱以任何的希望,才不会收到任何的失望。
绝望他已经尝遍,不需要再去体验失望的辛酸苦辣。
一次又一次的现实,一步步地将他拖入那名为心死的深渊之中。
然而他却因为心底莫名的坚持而一直紧抓崖边的藤蔓。
他不知道这些藤蔓能够支撑他多久,但是却不想如此轻易地臣服嬴政的怀中。
为什么会失望?又为什么会绝望?
不过是想要做真实的自己罢了。
在机关城之中,天明轻描淡写地将手中的非攻刺入盖聂的胸膛之中。在桑海城外的山崖上,看着少羽归入楚国旧军中,天明转身在二人之间划下了咫尺天涯。
如同一只刺猬,遇到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迅速将自己柔软的肚皮缩入锋利的尖刺之中,只给外人留下鲜血淋淋的锐利。
不过是提前划清界线,远离伤害而已。
这种脆弱的行为,却被他人误以为是少年的冷漠。
少年是冷漠,却不是冷漠在此。
天明按着隐隐作痛的右手手腕,睁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男子那宽厚的背影,却不知该如何抑制眼眶的热意。
这和预想的不一样。
天明咬住了下唇。
不该是他一个人抵挡住大军,而大叔他们安全离去吗?
而且自己不是一个最不安定的分子,是一个危险的人物,还是秦国皇室之人,这不该是大叔的敌人吗?
大叔,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一心反秦了吗?
我们不该从此一刀两断了吗?
为什么还要回来?
为什么要挡在我的面前……保护我?
为什么……
身边有一抹冰冷气息,天明警觉地回过头看向旁边,却是看到手持墨眉的高渐离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身边。
“天明。”高渐离手握墨眉,踏前一步站在了天明的身侧,然后侧身,单膝跪下,双手捧起手中的墨眉,双眼炯炯有神而又坚定不移。
“你是我墨家的下一任巨子,无人可代替,墨家上下,谨遵巨子之命!”
……
切断了联系后,无法再听到少年的声音,心底间的感觉又是如何?
盖聂怔怔地看着前方,透过眼前的木门,他仍旧能够透过镂花看到少年瘦削的背影,却是如此遥远。
那由少年亲手缠上的帆布已经被他解下,握在了手中——触感出乎意料的柔软,但是此时盖聂却宛若失了魂,没了往日的平稳。
凭借着一手高超道术,逍遥子虽未能及时发现尸神咒蛊,却是及时消除了尸神咒蛊,防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几百年前,阴阳术与道家同出一家,凭着逍遥子的眼力,自然是看得清星魂的厉害之处——就算是全盛时期的逍遥子,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打败星魂而全身而退。
然而,眼前这个不足束发的少年,却是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当初作为诸子百家一员,跟着墨家上一任巨子燕丹一同前往机关城的逍遥子,便是成了当时端木蓉昏迷不醒后的首要医者,自然也为当时拯救了机关城水生火热之中的少年天明诊断病情。
即使逍遥子并不知道眼前少年是何人,也不知道少年的经历,却是能够从少年那异于常人,甚至可以说是世上仅有的脉象而模糊推测出少年的不凡,与超乎常人的经历。
控魂这一至毒,可非常人可以拥有,更何况天明体内那除去控魂之外的其他毒素?
那本该在少年的体内维持微妙的平衡,而让少年可免于控魂的控制,然而却因为少年的举动,而自己打破了那一平衡,彻底将自己置身于控魂之主的面前。
那时,逍遥子在天明的脉象中看到了两种气流,一为内力,另一种却是因为少年体内过于混乱,而无从知晓,如今亲眼看见少年手中的阴阳术,逍遥子便确定,那日在天明体内探测到的那种生机勃勃的气流,便是来自阴阳术的内息。
早在那时逍遥子便知道此子不凡,却不晓今日的第二次见面却又见证了更多的意外。
能够使用密音传话之术,虽非道家所特有,却非内力浅薄者可以使用。
作为局外人,或者说是作为一名与少年并非熟悉的人物,逍遥子冷静地察觉到,天明所使用的密音传话根本没有任何的技巧可言,不过是用着内力蛮横地将话语压缩至极传入屋中,就算是被人察觉到,但如若没有少年的内力那般高深,是不可能能够干扰这一传话。
而在星魂昏迷的情况下,便是无人能够察觉到这一传话了。
逍遥子抬手抚须,不禁感慨年少英雄辈出。
“天……天明怎么这么厉害啊!”首先出声的,出乎意料是大铁锤,他抓了抓头,满脸疑惑,不过却是立刻转变成懊恼,“不过现在也不是说这种事情的时候啊!盖聂!你赶紧照着天明的话去做啊!然后我们立刻冲出去,把蒙恬这家伙杀得片甲不留!”
失了星魂的阴阳家三人,在大铁锤看来已经没有任何的威胁。
“大铁锤说得没错。”高渐离踏出一步,双眼沉沉地看着已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的盖聂,“盖聂,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恢复内力,然后出去协助天明。”
“我们都是历经过多少风雨的人,怎么可以让一个小孩子挡在我们的面前来保护我们?”
高渐离的话,显然是将少年刚刚话语中的让众人先行离开忘了个精光。
诚然,少年为扶澈公子这一身份,的确将所有人都砸昏了头,谁能想到自己身边会有一个皇宫贵族呢?而且还是秦国的三皇子。
然而,惊讶只是一瞬间,众人却是迅速反应过来,毕竟他们知道,就算少年有着如此显贵身份,但是少年的一举一动,却从未将其放在心上。
而且少年的所作所为,不是一直都在拒绝着来自秦国势力的紧追不舍吗?
而且,在机关城毁于一旦的那一个晚上,墨家统领就已经下定决心,就算天明是因为与太子燕丹的交易而接过墨眉,但是他们所有人,却是一致同意让少年成为他们的墨家新一任巨子。
早已决定的决心,怎么可能因为任何的变故而轻易动摇?
盖聂看着手中的布料,双眼早已经失了往日的平静——只要一扯上天明,盖聂就从来没有任何一次能够心平气和地去应对任何事件。
那个在一见面的时候,就如白纸一般的少年啊。
手握成了拳头,然后立刻松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盖聂迅速将那泛着蓝光的帆布缠绕在手腕上。
盖聂清楚地感受到,缠绕在手腕上的帆布散发着微凉的气息,体内凝滞的内力再次在体内汹涌,带着锐不可当的气势,将一股又一股的热浪传递至全身。
力量,回来了。
盖聂握紧了拳头,然后将全身内力注入手腕上的帆布。
“各位都集中到我的身边。”
淡淡蓝光在内力的激发下变得灿烂,然后,一点点脱离帆布这一个介质,转而飘向半空,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光点,化为一只又一只虚幻的蓝色蝴蝶,迅速充斥整个空间。
……
难以描述此刻的心情。
在这肃然紧张的氛围之中,少年觉得自己理应保持平静而对待任何变故,但是此时的天明却是难以平复内心的波澜。
被丢如石子的湖面溅起了朵朵涟漪,从此再也没了如镜面倒映一切的平静湖面。
“天明。”
一只手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天明反射性地循着声音回头看向身侧。而提着一把霸王枪的少羽,则是沉稳地回望自己,眼神坚定。
“接受吧。”
放在平常,天明的走神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是放在现在这种争分夺秒的情况中,却是不容少年有任何的犹豫。
是否伸出手接过墨眉,是否真正接受眼前的人,是否真正迈开脚步走自己的路,如少年曾说过的话,一切都将在今晚结束,也将在今晚揭晓。
逃避了许多的问题,曾经正视过却又因为怯懦而转身忽视的事实,无数次告诉自己认真地做自己却又不时被过去的记忆所绊倒。
这是分界线。
这是黑白分界线。
而他此刻站在了黑白的交界处。
现实与命运,逼迫着他选出接下来的路。
天明从来就没有像今天这样清楚地感受到,命运的沉重。
并非是因为之前那些苦难而苦笑的命运的抓弄,而是将命运掌握在手中的千斤沉重。
远离了那人又如何?他的思想依旧被禁锢在原地。曾大话命运掌控在自己的手中,却心中明白自己未曾感受过属于自己的命运的重量。
——我是个不该存在于此世的人。
天明垂眸,转回头看着已久单膝跪着,双手捧着墨眉的高渐离,双眼一定。
——该消亡于现世,那么就抹掉在此世的痕迹。
向前踏出一步,离开了少羽的手,而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
——我们都是不该出现于此的人物。
指尖感受到来自墨眉剑上绵延的气息。
——我们都是错误的存在。
少年张开五指,墨眸深处有点点亮光在闪烁。
——前世我无法抹去我们,那么今世我绝对要彻彻底底地,杀掉你我!
【澈儿,话可不能这么说啊。】
右手猛地停顿在墨剑之上,动作是如此的突兀,直让一旁早已经将喜悦与惊喜摆在了脸上的众人瞬间僵硬了面部表情,而双眼开始闪烁疑惑与不解。
感受到身后莫名的沉闷与僵硬,盖聂内心闪过不详的预感,却是迫于眼前咄咄逼人的蒙恬而无法侧头看向身后之人。在他接替了天明的位置,站在了蒙恬的面前与对方对立之时,他们二人之间就已经形成了微妙的对峙。
源于蒙恬的敌意、战意与盖聂的谨慎与淡然。
“盖聂,又见面了!”两人间的沉默在蒙恬开口中结束,蒙恬看着不远处的盖聂以及身后的众人,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怎么?中了尸神咒蛊而全身毫无内力,你怎么还敢出来!难道,就不怕成了公子的累赘吗?”
刚刚的战斗早已经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少年不凡的身手。
“蒙将军。”面对蒙恬的嘲讽,盖聂自然是面色不改,“盖某自然不会成为天明的累赘,何况蒙将军你真的觉得,盖某失了内力吗?”
言尽于此,盖聂提起手中木剑,凌然剑气早已缠绕于上。
看到此景,蒙恬一惊。布下尸神咒蛊,虽然说是效果绝佳,却如果提前被人察觉,那也是功亏一篑而毫无效果。但是之前盖聂等人一直都呆在房屋中不曾出现,这一现象又是说明了他们已经中了尸神咒蛊而无法现身,不然就以这群人的脾性,又怎么会放任公子一人迎战星魂?
但是现在又是怎么一个状况?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却是形式完全颠倒。胜利的天平本就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但是如今再加上一个盖聂,胜算如何,就连蒙恬也说不清。
毕竟,他自己也曾经是盖聂的手下败将。
那么眼下该如何是好?
蒙恬无法挪开视线,因为他知道只要他的视线有一丝的漂移,在盖聂的严重,他就是有着一击突破的弱点。
盖聂与蒙恬之间气氛压抑,而少年与其他人也是如此。
本该是顺利的事情。有眼力的人都看出了少年下定决心要接过墨家的信物,但是现在却是诡异地静止了所有动作,连放在剑上半空的手也没有挪开。
天空有乌云聚集。皎洁的月光缓缓被乌云遮蔽。星芒与月光无法披洒大地,带来一丝阴凉与不详。
不知何时垂下的头,被散开的刘海遮住了一般的面容,更何况失了月光的光芒,就算是单膝跪在少年面前的高渐离,也无法看清少年此时脸上的表情。
“天明?”
如果天明是把手收回去了,众人也只能是感慨少年的决然。但是现在的情况却是,少年如同断线的木偶一般,失了控制而没了动作,手也僵硬在墨眉之上,这让心系少年的少羽怎能不担心?
至始至终,只说过一句话的高渐离单仍旧单膝跪在少年的面前,作为墨家统领,同时作为荆轲的兄弟,他当然是希望荆轲的儿子天明可以接过墨眉,真正成为他们的墨家巨子。但是眼前少年的举动,却是让他那如冰封一般的心,碎裂,进而慌张起来。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是被眼前闪过的一丝金光,惊得忘记了言语。
啪!
少年终于有了动作,却是将担心上前的少羽那想要再次搭在肩膀上的手重重地打开。少羽怔怔地捂着被打开的手,那不过是轻轻地拍开,却是让他的手背迅速红了一片。
不留任何情面。
然而,还未等他内心胡思乱想心痛起来,少年的下一句话,却是让他忘记了任何的情绪。
“项氏一族的少主,项少羽是吧。”
还是那熟悉的声音,是属于少年的声音,然而那往日平淡的声音却是多了几分霸气与邪魅,显得极度违和。
这不是天明的声音。
少羽睁大了双眼,瞳孔紧缩。
“谁准许你用手,碰澈儿?”
有寒风吹过,刘海扬起,少年侧头斜视着身后的少年英雄,语气轻描淡写而嘴角嘲讽笑意,刘海间,有金色光芒在闪烁。
“你!”
“还有你,高渐离。”少年转过头看向警惕看着自己,想要迅速起身的高渐离,冷笑了一声,同时抬起了手,“这个姿势不错,不过别忘记了,在行跪拜之礼之时,手上可别呈上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是双膝跪下。”
“当年荆轲可也是双膝碰地的啊。”
听到熟悉的名字,高渐离动作猛地一顿,却是在下一刻,整个身体被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推开,整个人失了平衡,倒在地上,划开长长一道痕迹而满身泥土,堪堪被一棵树挡住了前进的方向而树木拦腰截断。
嘭!
树木倒地的声音如此巨大,对峙的盖聂与蒙恬早就已经在身后动静响起之时,便不约而同地看向身后的战场,却曾想会看到这一副画面。
与天明力战星魂时,完全不一样的,压倒性的强大。
历经风雨的身体在变故之时,便带着众人跳离了原地,远离了危险。
而独自被留在原地的少年,傲然屹立于此方天地之中,那是无人能够模仿的气势,那是天下一人独有的气场。
剑客该随时紧握手中利剑,然而盖聂却是有一瞬间,拿不稳手中的那把木剑。
就算时间不一样,就算身形不一样,就算地点不一样,盖聂却是轻易地回想起了初见那人之时,站立在豪华宫殿之上,站立在最高处那人君临天下的模样。
而记忆中的身影,正在与眼前的少年重合在一起。
“嬴,政!”
伴随着盖聂不敢置信的话音,便是他身后蒙恬以及黄金火骑兵那雄厚响亮的“参见皇上!”
转身,抬手将额前刘海拂开,已成灿金的双眼含着淡淡笑意,却是极度冰冷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嘴角有不屑笑意。
“盖聂,真是,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