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邻海洋早就了桑海的繁华,熙攘的人群里是交谈声与嬉笑声,还有不变的小贩们的叫卖声,就算因为不明原因而被封海,渔船无法外出,也丝毫没有减弱属于桑海的繁盛。
敏锐的嗅觉捕捉到空气中的一丝香气,天明抬头看向香味的来源处,果不其然看到了那熟悉的金黄色烤鸡,香喷喷的味道,早就突破了时空的限制,轻飘飘地缠绕在了天明的周身了。
如果是以往,天明肯定早就直接走上前去买上一两只,还会顺便给自己的师兄捎上,但是现在,少年却是挪开了视线,继续埋头向前走。
师傅到底是什么意思?
天明撇了撇嘴,心下疑惑。
把他叫过去却什么也不说,最后竟然还把他给赶了出来?!
……不会是又到更年期到了吧?
天明视线微微飘忽。
虽然是这么想,但是天明也明白这根本不可能,先不说荀子早已年逾半百,再说以荀子那般性格,怎么想都不可能。
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想起刚刚荀子反射性转头看向棋盘时不加掩饰的震惊表情,天明敛眸。
更准确点来说,是他的记忆又出了什么岔子。
他到底忘记了什么?
冥思苦想注定没有得到任何的答案,天明抬起手腕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抬眼一看,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一处山林之中,这里赫然就是上次盖聂带着他在这里洽谈的那个位置。
看到这个同样是让自己纠结无比的地方,天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话说不久前荀子虽然是把他给赶出来了,却是丢给了他一个竹筒,并且要求他必须将这个竹筒交付给班大师,不得有一点差错。
完全不想回墨家隐蔽根据地,更加不想碰见盖聂的天明就这么被荀子无情地关在门外,大有不完成任务别想回来的意思。
天明可以反抗吗?天明当然不能反抗,毕竟端木蓉的生死还要拜托荀子他老人家出手。
想到这里,天明就忍不住皱起眉头,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提出那般要求的荀子,竟然最后还是拒绝了他。
……
“如果救醒端木姑娘的代价是你的命,你还愿不愿意走这一步棋?”
那个时候,说出这句话的荀子定定地看着天明,从未浑浊的双眼直勾勾地顶着少年,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变化。
“我的命?”天明挑眉,嘴角同时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那么师傅你觉得,我会走这一步棋吗?”
“会。”没有任何的停顿也没有任何的犹豫,荀子几乎是在天明话音刚落就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天明宛若脱力般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既然如此,师傅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子明,为师有一困惑不解。”荀子没有看向闭上双眼,宛若拒绝世界的少年,而是转头看向薄纱后的端木蓉,“为何你如此执着于救下端木姑娘的性命?”
“救天下苍生于水生火热之中,怀慈悲之心,这些虽然不是儒家的信念,但至少也应该差不多吧。”天明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微微睁开双眼,没有任何光亮的墨黑双眼却是折射了惊心动魄的寒光,“不会让一条性命轻易在自己眼前消失,尽全力救治,师傅,你虽未儒家之人,却也算是一位医者,更何况你已经允下承诺要救醒端木蓉,为什么还要这般询问?”
“故而为师才提出困惑。”丝毫不为天明的冷淡击倒,荀子竟缓缓勾起了嘴角,“而且子明,虽然为师允下承诺,但是我并没有说要用多长的时间来医治。”
天明猛地睁开双眼,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依然淡定自若的荀子,怎么不相信刚刚的那一席话是荀子所说。
“怎么?很惊讶?”
“惊讶。”天明干脆点头,“师傅,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是会耍赖的人。”
“你师傅我也是人,怎么就不可以耍赖了?”荀子微微一笑,“况且逼着我耍赖的人可不是我自己,而是你这个不孝子弟!”
天明:“……”我什么时候成了不孝子弟?
“为师明白你救醒端木蓉的目的。”看出天明的疑惑,荀子却是没有立刻给出自己的答案,“子明,事实上当初在听到你为了救人而打破平衡的时候,我是很高兴的,毕竟当初那个将任何人拒之门外的小鬼竟然有一天为了救人而舍己为人,但是同样的,我高兴但是也很失望。”
“子明,一年过去了,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过激。”荀子偏头,锐利的双眼直视天明,“其中的纠葛我并无兴趣,毕竟那是你们这群年轻人之间的事情,不关我这老头的事情,但是子明你应该要明白,我可是一个很护短的人。”
荀子站起身子,负手而站,“看到你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为师很欣慰,但是就算如此,我也不允许你做出任何作践放弃自己生命的举动。”
“子明,我之前所说的,事实上是亦真亦假。”不用回头,荀子也可以猜想到身后那个不孝弟子一脸震惊的模样,“诚然,你的存在保证了端木姑娘的存活率,毕竟两年的时间足够让你将雪蒿生狼毒的药力完全吸收并为之所用,其中的凶险性也大大缩短,但是你忽视了一点。”
荀子转过身,逆光而站的他被阳光模糊了表情,却无法消去他话语中的冷意,“你现在想要长时间并且完美驱动这些种在他人体内的控魂,就必须以鲜血作为介质,是吗?”
“子明,你瞒不了我,因为你为师研究了控魂整整两年,尽管两年过短,但也足以让我看出其中的一些奥秘。”看着那尽管脸上保持平静,双眼却是犹如被丢了一颗石子失了冷静的少年,荀子轻呼了一口气,“我说的代价是你的命,那个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为师需要你全身的血液,但是你却忽视了一点,你的体内除去雪蒿生狼毒和控魂,还有诸多连你都没有意识到甚至无法掌控的因素,子明,你觉得就算你提供了你的血液,有可能完整地救下端木姑娘吗?”
愕然与了然,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糅杂在天明的体内。他早该明白他的血液早已不纯净,他的状况拥有着所有人都无法言明的意外,有的时候天明甚至怀疑,此时站在这里的人到底是不是真实的他。
从平衡被打破的那一刻,天明就知道他离去的时间正在迫近。嬴政绝对不会坐以待毙,更不用说那神出鬼没的阴阳家,或许阴阳家他还有一战之力,但是一旦嬴政出手,他根本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而目前最让他无法放下心的人……一直都是盖聂。
就算心底已经默认了二人的殊途,但是天明却仍旧无法让自己真正狠下心来,仍旧无法遗忘那一抹宽厚的背影。所以在看到端木蓉时候,在看到能够真正引起盖聂滔天怒火的端木蓉的时候,天明就在想,一定要救下端木蓉,一定要救醒端木蓉,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就算有一天他真的离开了不见了消失了,至少大叔也不会是孤单一人,至少大叔……盖聂还有人可以相伴一生。
所以哪怕代价真的是他的命,只要能够救醒端木蓉,只要能够让盖聂不孤单一人,只要能够让他走得安心,他什么都愿意。
……不孝弟子吗。
他还真的是不孝弟子。
看着沉入自己思绪当中的少年,荀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天明这种人根本就无法用强硬手段,就算是施之以柔也不一定行得通……总而言之,就是一个令人头痛的却也忍不住痛惜疼爱的不孝弟子。
“走吧。”荀子拂袖,便要踏出一步。
“师傅!”天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叫住荀子,他抬头看向荀子,却是除了一声呼唤再也吐不出什么。
“放心。”荀子终究没有因为天明的呼唤而停下自己的步伐,他一如既往地走向房间的门口,并不在意身后的少年是否会跟上的步伐,“既然允下承诺,为师我必会完成。”
“到时候也少不了你。”荀子的手碰到了房门的手把处,他偏头,朝着身后怔愣的少年狡黠一笑,“何况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所说的话,亦真亦假。”
“别说废话了。”抬手制止天明接下来的发问,荀子另一只手微微用力,便将大门打开,“子明,今天可是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你呢。”
……
……不,后面的画面完全不想回忆!
天明甩了甩头把后续的记忆给甩掉,与盖聂那般透彻的交流,盖聂那样倘然的直白,已然成了天明的混乱之源,无法平静的原因。
那绝对不是大叔啊!!!
或许是心底的别扭,或许是闹小孩脾气的抗拒,天明竟无意识选择了一条远离墨家据点的道路,不知不觉间,天明便已踏上了这纵横交错的石阶上,并凭着意识的驱动,一步步地走到了最高处。
头顶的太阳缓缓走到了正中间,迎着灿烂的阳光,天明眨了眨眼睛,竟发现自己这样胡乱走动,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我的脚程是不是略快?
一手放在石墩上,另一手抚摸着冰冷的铁链的天明在心里默默回忆着自己这一个时辰里走过的路程,无奈地发现自己就这么一番纠结走神,竟然差点把半个桑海给走了一遍。
就连那个荀子交给他的说一定要完好无损交给班大师的竹筒还安然无恙地呆在他的怀里。
无奈地摇了摇头,天明抬头看向眼前的风景,与小圣贤庄侧院一样,这里同样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不过或许是因为地理位置海拔高度不同,小圣贤庄处的平视大海,到了这里确实成了俯视大海。
话说回来,为什么总感觉这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眼前的海景没有吸引到天明所有的注意力,反倒是被他抚摸的铁链引起了他的关注,一个上午的太阳烤晒竟然没让着铁链变得滚烫,指尖传来的温度依旧是夏日令人留恋的冰凉温度。
不是这个……
天明垂眸,他放弃继续抚摸铁链,转而看向另一只手下的粗糙的石柱。
指尖所碰触的是令人微微刺痛的粗糙,天明用着两指一路划过粗糙的表面,尽管表面粗糙,但这石柱并没有坑坑洼洼。
也不是这里。
天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找些什么,他缓步走来,指尖划过一个又一个的石柱,直至来到屹立在边缘的石柱前。
锲而不舍伸出的手,碰触到的依旧是一尘不变的粗糙,但是却在绕过石柱前方来到背后的时候,那连续不断的表面被斩断了。
这里有一个深深的沟壑,而且有着不同于石柱的光滑。
这里……?!
天明猛地睁大了双眼,模糊的记忆终究再次被他从记忆的深处拉到了他的面前。
这里不就是一年前他迫于无奈,用跳海来逃过月神抓捕的离别之地吗?!
“你可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与此同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让天明警惕转过身,他的手已经放在了缠绕在腰间的乌鞭的手柄上,幽深的双眼锐利地看着那不请自来更是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的人。
“为何如此警惕呢?”来人对于天明这般动作却丝毫不敢任何不满,嘴角那嘲讽的笑意不知何时掺入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暖意,他看着那紧紧盯着自己不肯放松的少年,终究忍不住露出一抹温暖的笑容。
“东君,你可知,我已寻你许久?”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那往日宛若俯瞰众多蝼蚁的双眼早已褪去了冷意,只余下了令人沉醉的柔和。
对于这些话,天明根本没有任何的举动,不,更准确点来说,他所有的心神,早在那人抬起右手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控制。
就算在烈日之下,就算是灿烂阳光下,那璀璨却又不失柔和的金光,却是轻易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它没有迫人的气势,也没有刺眼的亮度,它只是安静地在那里晃动着,闪烁着,却已经让人的心神在里面迷失,再也找不出出路。
全身宛若被禁锢,脑海成了浆糊,握着乌鞭的手脱力地垂在身侧,就好比脱力一般,随时会倒下,但是天明却是凭着毅力直直地站在原地,而不是向前扑倒,或者是……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
那是什么……
仅剩的精神无法完成复杂的思考。天明就这么无力地看着那金光的逐渐逼近,那手持金光的人在他的双眼失了踪影,周围的一切在他的眼前化为虚无,他的双眼只剩下了承载这等光芒的空位。
快点离开!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嘶吼着,天明却是怎么也无法抬起自己的脚步,竭尽全力后的努力,也不过是让他退后了半步,而这半步却似乎用尽了少年所有的力气,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少年朝前伸出的手,一个用力间,无力的少年便已被人用在怀中,天明无意识地喘着气,偏着头想要避开那近在眼前的金光,他却不知,他喷洒在他人脖颈间的热气,让拥着他的人的双眼深沉下来。
“不要拒绝。”
宛若恶魔的低语,来自地狱的诱惑,无法捂住耳朵,无法闭上双眼,无法控制身体,只能无力靠在他人的怀中,等待着命运的降临,等待着命运的嘲讽。
“这本来就是属于你的力量。”
迅雷不及的速度,缩小的瞳孔,睁大的双眼,少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抹金光被他人打入自己的体内,并没有令人寒颤的刺痛,反而是令人眷念的温暖,体内涌动出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一步步将那本就混沌的思绪拉入更加深沉的黑暗之中。
看着怀中闭上双眼昏睡过去的少年,他将少年静静抱住怀中,亲吻着少年光洁的额头,嘴角的笑意温柔,而又得意。
“欢迎归来,东君,我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