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白子落下,在棋盘上围困其间黑子,一一拾起,棋盘上便空出了一片天地。
荀子执一枚黑子,眉头轻皱,思索了一番,才将手中黑子落下。
啪。
“有话直说。”落下一个黑子后,荀子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人儿,“为师可不知,你何时染上了不敢言的陋习?”
“并非不敢言。”清冷话音泛着淡淡的无奈,坐在荀子对面的少年无奈地执起一枚白子,一边思考着下在何处,一边用着白子轻轻敲击着棋盘,“不过是不知从何说起罢了。”
“哦?”荀子挑眉,“此话怎讲?”
“……首先你的态度就已经很诡异了好吗?!”
坐在荀子对面的少年——身兼荀子的小徒弟、墨家新一任巨子、秦国第三皇子、阴阳家少主与圣子多重身份——天明,无奈地扶额叹息,仿佛泄愤一般,将手中的白子重重地敲在棋盘一处。
荀子淡然自若抚须动作猛地一顿,他眼角微微抽搐,最后也只能无奈端起一旁的茶杯,承认输给了恼羞成怒的弟子手下。
“老夫态度诡异?子明,重返故地,怎就性格大变,如此不尊师重道了?”
天明主动收拾棋局,听到荀子这话,一时无力,“性格大变?不尊师重道?我并不觉得我哪里性格大变,不尊师重道。”
倒不如说他与荀子的相处方式本就如此,并不像张良三人那样对荀子敬畏万分。
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他又不是什么纯正的古代人。
天明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各自分好类,头也不抬地问道,“我总感觉,师傅你对于我的失踪似乎早已知晓,并无太多的意外。”
“你也不过失踪不足三天罢了。”毕竟师徒俩输赢不定,所以荀子也没发什么脾气,“所谓的意外,不过是你不知为师内心的担忧罢了。”
天明摇了摇头,将棋子放回原处。对于荀子这位强制绑定的师傅,天明从认识的那一刻就没有弄懂。或许是承袭所谓高人的话说一半的顽劣性格,又或许说荀子深藏的老顽童心理,荀子的许多怪异的行为早就让天明无力吐槽也麻木,此番提起,也不过是无意提起罢了。
毕竟真正困扰着他的,并非是荀子的胸有成竹。
“记忆,可是都寻回来了?”
荀子的话让准备端起茶杯的天明惊讶地眨了眨眼睛,他抬起头,看向双目含着隐隐担忧的荀子,嘴角勾起了一抹淡却真情实意的微笑。
“恩,虽非所有,但至少一些已经寻回,并无大碍。”
“如此甚好。”荀子点头,“看来此次蜃楼一行,于你而言,祸福相依。”
“或许吧。”天明抿了一口茶,苦涩中带着淡淡的清香萦绕在舌尖,令人回味无穷,但可惜品茶之人非品茶,不过是想接茶水解渴的俗人,“是祸是福,对我来说,不过尔尔。”
是祸是福,无人可辨。于他而言,更是如此。寻回记忆自是好事……虽然只是一小部分,但也真是因为这一小部分,让本就扑朔迷离的真相变得更加迷茫。
无奈他此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什么事也不管,任性地把所有的烦恼事都抛之脑后,此刻他需要学会抽丝剥茧,揭开前世今生之谜,避免再像三天前那样,不明不白就被人掳走。
他早有预感,前世记忆模糊就是一个预兆,还未寻回些许记忆的他只觉得一切的纷争源于前世,但谁知道今生的所有也不简单?
……不对,或许和自己有关的一切事情都不会简单。
头一次正视了自己的麻烦体质的少年无奈扶额。
“不过,为师倒有一事很是好奇。”荀子抚须,笑得不怀好意——至少天明抬头看向荀子的时候,他是这么觉得。
“墨家,怎么会放你过来?”对于可以令这位总是不喜欢袒露表情,学着大人一副高深模样面无表情的小徒弟变脸色,荀子非常乐意去做。
果不其然的,荀子满意地看到了表情猛地僵硬的少年。而被自己师傅用着戏谑的目光扫视的天明眉头一抽,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荀子的幸灾乐祸?但无奈这个问题……呵呵,还真是戳中了他的痛处。
天明忍住扶额的冲动,“……你就不能别这么八卦吗?”
荀子再次挑眉,“为师哪里八卦?”
天明呵呵一笑,“哪里都是。”
“子明,你还没回答为师的问题。”荀子微微一笑,“避而不答,非君子也。”
“……我本来就不是君子!”
不过就算这样反驳,天明也只能无奈牛饮一壶茶水,无视坐在对面某位因为自己的举动而嘴角眼角一同抽出的师傅,缓缓说出昨日的一切。
……
看着来势汹汹打开大门站在自己的面前,却不知为何突然消了所有火气的盗王之王石像,以及余光所见的屋子内的众座身份不一的人物石像,这位不请自来、悄无声息地不想要惊动任何人的来客——墨家新一任巨子天明,此刻正无语地抬头仰望着面前的一切,心底的无奈与物理宛若波涛一般汹涌,怎么也止不住。
他不就是离开三天了吗?怎么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样?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什么声响发出——不,又或者说,墨家上下所有人在看到他之后,都宛若失去了所有声音,天明低下了头,不再去仰望盗跖。他本来就讨厌仰望其他人或者说是被其他人俯瞰,能够坚持这么久而不是直接一脚踹到盗跖小腿上,不过是因为心底那些愧疚罢了。
……等等,什么踹到小腿上,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暴力了?
总觉得自己拿回了点记忆就朝着某种无法言明的方向进化的天明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但就是这一步,打破了这一个源于梦境般发展的僵局。
“天,明?”还维持着打开大门的动作的盗跖怔怔地看着已经脚踏平地的少年,一时竟无法分辨,眼前的这个少年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不过只是他心底的幻影。
这般想着,盗跖忍不住向前踏出一步,想要去验证眼前的一切是否是内心的幻影。但是有人的速度比他更快,呆愣中的盗跖忘记了自己还有傲视天下的神行术,但是抢先回过神来的盖聂运起轻功,如风一般猛地在盗跖的身边略过,冲到了少年的面前,伸手用力抱住了那瘦弱的少年。
不是幻影。
盖聂单膝跪在地上,将头深深地埋在少年的脖颈处,深呼吸着那熟悉的冷香,忍不住满眶的热泪。
是真的。
完全无法理解众人为何如此的天明在盖聂冲过来的时候便已知晓,虽然之前他因为盖聂过于真挚的话语闹得落荒而逃,但说心里话,他仍旧无法狠心抛弃盖聂的亲近,所以面对盖聂的接近,他并没有躲避,任由盖聂将自己拥入怀中,但是何曾想过,竟会如此……
脖颈处的肌肤上被喷洒着热气,但是这并不是令天明全身僵硬的缘故。脖颈处温热的湿意,才是真正让少年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的根源。
大叔……哭了?
这一认知,登时让少年睁大了双眼,脸上的诧异怎么也无法掩饰。微微仰起头的少年感受着脖颈处的温热湿意,终究还是抬起手,回报这位无声哭泣的男子,侧头轻靠在盖聂的头,闭上双眼,掩住双眼中的暖意。
“大叔……我回来了。”
……
待众人冷静下里,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情了。少年在应付了盖聂之后,还要面对迎面扑来的燕国公主高月以及同样忍不住泪流满面的项家少主少羽,之后还有像个小孩扑过来的盗跖以及如大山一般扑向自己的大铁锤,以及后面一干虽无前面几人那般激动,但却用着自己各自不同方式来表示自己激烈表情的几人。
总之,安抚众人已让本就筋疲力尽的少年变得更加疲倦了。如果不是被众人用着虎视眈眈的目光盯着,更是被盖聂已不容拒绝的态度揽入怀中,少年早就想撒手不干了。
罢了罢了,也算是他前世……不对,是上上世欠他们的吧。
在盖聂的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结果盖聂递过来的茶杯,天明喝下几口茶水润了润喉后,将茶杯递回给盖聂,便不等众人问话,直接开口道出所有。
“我知道你们都想知道我这三天到底是在哪里。”很少会说出这么一段话,不过最近说长话的次数越来越多,天明也有些习惯了。
“不,天明。”少羽打断了天明的话,他看向天明的目光中还存着几分不敢置信与失而复得的欣喜,“就在昨日清晨,我亲眼目睹……你在登上了蜃楼。”
不许过多言语,蜃楼便足以说明一切。
“……是吗。”天明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多少惊讶。虽然那时尚为宵禁时刻,但是如果是少主这位不安生主,天明倒是对其看见阴阳家队伍并无多少惊讶。
天明甚至觉得,如果自己当时还在小圣贤庄的话,一定会接到来自少主外出的邀请了。
天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却看到一旁眼眶泛红,双眼还带着点泪光的小姑娘一直紧盯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一时觉得头有些痛。
阴阳家,我果然是和你犯冲的!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天明自知自己对于高月还不能做到完全的无视,所以他只能先挺住自己的话头,转头看向欲言又止的高月,主动问道,“月儿,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说?”
事实上,就在刚刚那混乱的半个时辰里面,高月扑在少年的怀中一边哭泣一边询问,少年也是安抚似的回答了许多的问题。所以被问到的高月首先一愣,她想要摇头,但最终,她还是遵循了自己的意愿,问出了自己想要问的话。
“天明,你的头发是怎么一回事?”
高月的话不仅让周围人一愣,就连天明也一时对不上话。该说少女心细,其他人都在关注着少年身体安好,却只有她一人道出了少年有别于之前的变化。
天明苦笑,“月儿,你的问话可真是一阵见血。”
头发变化在其他人看来根本不重要。所以对天明安危更加关心的其他人才一时心急未能发现这一不同。但是之于天明来说,头发不过是这一次历险的纪念品之一。
有别于之前那虽半长但却被修剪整齐的墨发。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那一头墨发末端却是参差不齐——好似被人粗鲁地一刀两断似的。
“你们接下来都不要插话,让我说完。”
抬手止住几个想要开口问话的人,天明心知如若这么继续一段一顿地问下去,一天都不够用——拜托他还赶着休息好,然后去给师傅老人家报个信,天明相信如果它不去和荀子说一声,荀子准不会放过自己。
“我这头发,是被我自己斩断的。”用与衣服一同顺手过来的匕首直接拦腰斩断,谁要披着那娘气十足的及腰长发到处走啊!“少羽,既然你那日看到了我,应该也看到了当时我的模样了吧。”
少羽点头,那幅画面他永生难忘,“恩,我记得当时你是及腰长发。”当时因为震惊而没有多想,如今想来却有万分不妥,毕竟不过是短短一两天,那本不过及肩的半长头发怎会瞬间长至腰际?
“期间关系过于复杂,我也不像在这里多说。”言下之意是我要简洁明了,不像浪费口舌,想问明缘由请改天再会,“这一切都是源自阴阳家。”
“果然!”大铁锤握拳,“我就知道阴阳家他们不怀好意!”
没有理会大铁锤,天明继续说道,“当日我在离开师傅竹屋后,曾前往一处偏僻的悬崖处眺望海景,不曾想到,一时大意,竟在那里被人……迷昏带走。”
挑挑拣拣,天明还是不打算用一些玄妙的词语来描述当时的画面。先不谈当时那个内芯显然不是本主的星魂,单单是自己那个时候的状态,便有一箩筐的事情要说明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被带去了阴阳家,然后在那里我遇到了阴阳家的东皇太一。”
“东皇太一?!”这个名字在场众人不可谓不熟,甚至是如雷贯耳。阴阳家的首领,虽世人无一人可勘破他的真容,却无人不知他的强大。
天明点了点头,“然后在那里,我被东皇太一施展了类似洗去记忆的阴阳术,曾一度遗忘过去的记忆。”
说到这里,众人的表情竟变得狰狞起来,好在理智尚在,不然或许他们早就已经操起武器与阴阳家决一死战了。
竟然敢洗去天明的记忆?阴阳家,欺·人·太·甚!
因为靠在盖聂怀中,所以天明并没有看到盖聂的表情,但是却能从那微微用力的双臂间感受到了盖聂的愤怒。
嘴角微微一抽,天明顿时觉得自己没把话说全是一个明智之举——先不说他与阴阳家、与东皇太一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单单是东皇太一当初不单单是想要洗去自己的记忆,而还有其他目的这一点,要是被众人听到,后果还真是不堪设想。
尽管就现在说来,元气大伤的墨家尚不能与阴阳家决一死战,但是拼死搏命却有可能。他与燕丹的交易可是保护墨家,切不可因自己而让墨家主动去送死。
伸手拍了拍盖聂绷紧的手臂,天明对着众人摇了摇头,“我现在已无大碍。虽然初期我是出于头脑一片空白的状态,但是多亏前任巨子燕丹所赠一物,让我幸免于难。”
说吧,天明便拉开胸襟,露出戴在脖颈上的吊坠,那赫然是那一枚翡翠吊坠。
而看到这一吊坠,墨家众位统领,特别是班大师都无一不震惊地睁大了双眼,然后后心下了然,同时感慨苍天保佑。
少羽与高月以及盖聂虽不知其为何物,但看到墨家统领都一一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便也按捺下心中疑惑,不过墨家统领的行为却是告知他们,天明并无大碍。
“虽然这么说,但是我也是直至登上蜃楼,才找回了自己的记忆。”当初站在楼阁处眺望风景,可不仅仅是为了眺望景色,除去迷惑月神,还有的便是寻找逃跑的最佳路线,毕竟内力恢复大半,加上东皇太一以自身之力为他梳理身体状况,压制了大部分的控魂,让他的五感更加敏锐——同时,也让他看到了站在港口处的少羽。
本来当时他还寻思着该从哪里下手,不过好在看到了后他一步登上蜃楼的五百仙童仙女,打消了他硬闯出去的念头。
他身上的装扮,可不就是当日少羽所看到的仙童的白衣?
至于那位被他借了衣物的仙童……虽然和阴阳家犯冲,但是感谢东皇太一的冲动,感谢东皇太一的催动,让他不仅夺回了部分记忆,更是记起了曾经习得的阴阳术。
阴阳家之中,当属星魂精通傀儡之术,而作为所谓的阴阳家圣子及少主,更是与星魂交好,拥有千年难得一见的阴阳术天赋的他,自然不会埋没这个傀儡之术。
为了可以瞒天过海几天,他可是可以放下几滴心头血,更是亲身去了云中君的炼丹房,服下了那专门为自己配置的、巩固东皇太一为自己施下的阴阳术的丹药,至少一个星期内,阴阳家那边不需要担心。
东皇太一啊东皇太一,虽然你的阴阳术实在了得,但是可惜你还是低估了我。
天明双眼划过一道不易察觉的金芒。
永远也不要小看人类的智慧,特别是你我之间,相隔可不止一千年!
“随后我便找到机会,拿到仙童衣物,装扮为一名仙童,借机逃走。”
不过简单的一句话,但是期间的艰险却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明。先不说如何从蜃楼历经海水回到地面,单单是一路上的守卫,就已经让人头疼不已——不过那也只是对于其他人来说,对于前世曾为杀手的天明,这一路上所谓的重重把守,却不太入眼。
不过这话,在别人听来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谁知道少年前世的强大?无人能知,他们只是知道今生少年坎坷的身世以及历经波折的人生罢了。
所知甚少,双方尚无深层了解,便造成了天明无言以对面前众人怜惜的目光。
“天明。”
盖聂低沉的话音让天明脱离了无语之中,少年微微睁大双眼,侧头看向盖聂,却是撞入了一片深沉的墨海之中。
“你还未说明,你之于阴阳家是何种身份。”
张了张口,从头到尾都一直想要回避这个话题的天明愣愣地看着盖聂,却是收到了对方坚定的目光,不由得低下头,忍不住扶额。
大叔,你就不能顺着我的意思,无视这一个问题吗!?
……
——还不是时候,我还有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