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荀子便已把记忆回顾完毕。两年的时间,还不足以让那惊心动魄的相遇模糊掉。
脑海中回忆着两年前的那一天,嘴上用着精简的话语说出——自然,期间一些不该被人所知的话他依旧隐瞒,但饶是如此,也是一个时辰过去了。
伸手端起小童沏好的茶水,那上好的茶叶并未激起荀子的多少心思,他不过是讲多口干舌燥罢了,对于他这种境界的人来说,并不会过多地沉湎在回忆当中——当然,也并非是绝对。
至少对于荀子来说,从前令他一时无法脱离的是韩非,而如今,便还要加上天明。
荀子的话音完毕,竹屋内便再没有其他的话音。有幸得知真相的张良与颜路二人还不能做到荀子那样的收发自如,更何况荀子口中所复述的那一段过去、那一个真相,全然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他们三人,特别是张良,怎会没有询问过天明的来历?他们都追问过荀子关于天明的事情,也询问过荀子是在何处救起天明,但无奈荀子段数太高,他们总是轻而易举地被含糊了过去。
他们师兄弟三人自然也在心底猜测天明的来历,也根据天明的种种行为推断其可能身份,虽心里已对天明变幻莫测的身份有了些底,但他们怎知荀子与天明的相遇时这般的……惊心动魄。
尸体铺路,满身鲜血,神秘金眸,碧血玉叶花,疑似控魂之主。
张良无法掩饰自己脸上的震惊。他对天明的在意不亚于荀子,有时更甚荀子。但无奈,对于天明如此详细的情况,却再次是从他人的口中得知——尽管这一次的他人,是他的师叔。
张口,张良不可能对这件事保持沉默,但心底所涌现的众多问题,哪里能一句话说清?
“师叔。”张良抬眼看向荀子,“子明他直接服下九泉碧血玉叶花后,可有什么不妥?”
自然,他对那个操控着天明身体的存在更加在意,但是无论怎样,所有一切都比不过天明的安危,他只知道,直接服下那不仅是拥有九片玉叶,更是双生的九泉碧血玉叶花,天明是否安好——尽管碧血玉叶花是疗伤圣品,却依旧无法掩盖它“是药三分毒”的本质,以及因为汉奸的生长形态而翻倍的药效。
天明当时那样的状态,如何听过那般巨大霸道的药力?
“此话怎讲?”荀子不满地瞪了张良一眼,这话是在怀疑他的功力?笑话!“子明自然安然无恙。”
的确,那般霸道地服下碧血玉叶花,按理说服用之人会被那没有经过其他药物搭配的霸道药力充满肢体而爆体而亡,但那个控魂之主,却是运用天明体内的控魂制住了那些霸道的药力,得以让荀子获得充足的时间,待雨停后到山下配好药方为少年服下,暂时减缓了他体内的伤势,从而可以将少年安全运回小圣贤庄中做进一步的治疗。
同样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荀子就已经怀疑了少年身上拥有控魂这一至毒。
听出了荀子话语中的不满的张良行礼,“请师叔恕罪,子房只是……”
“罢了罢了。”荀子摆手制止张良文绉绉的话,“你们二人前来,也不是来听我这老头子的故事的。”
诚然,颜路和张良前来拜访荀子,可不就是为了询问天明失踪一事?
“敢问师叔。”颜路开口,“为何您让子明到班大师处?可是因为你察觉到小圣贤庄里……有外人?”
并没有直接严明奸细,更没有直接说是秦国来者,只是因为颜路不敢讲话说绝。
“这是其一。”荀子顺了顺白须,“是祸躲不过,看来我此次是多此一举罢了。”
无奈地叹气摇头,荀子压下心底的无力,直接说出了当初发生在这个竹屋中诡异的一幕以及天明的异样。
“子明身上所藏的秘密,就连为师也不过知晓一二罢了。”荀子将手中的茶杯放下,“但是为师可以确定一点,子明与阴阳家、秦国皇室,有着无法脱离的密切关系。”
“盖聂。”张良脱口而出,在未叛离秦国之前,盖聂可不是嬴政身边的第一剑客?突然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谣言,微微睁大了双眼。
“丽姬。”
“丽姬?”颜路皱起了眉头,“你可是说那个因为美貌倾城,而被秦始皇掳回秦国封为妃子的丽姬?”
“正是。”张良点了点头,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丽姬这人——这位不仅有着倾城容貌,更是有着举世无双的箭术的丽人,“子房突然想起了民间曾流传的一个谣言,曾有人道,丽姬是那位绝世刺客的妻子。”
“绝世刺客……刺秦者荆轲?!”颜路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子房,你是说……”
“是的。”张良点了点头,“或许江湖所言并非谣言,它有可能便是事实。”
“无凭无据,难以立证。”荀子摇了摇头,但是双眼却是亮了些,“但不妨是一个方向。”
“子房明白。”张良也知道这样无凭无据的猜测没多少用处,但心底却不知道为何,对于这个猜测却是如此执著,顺着心意,他将自己所想一一说出,“子房不过觉得蹊跷,赢……秦始皇后宫与史书上的众位帝皇不同,非后宫三千,且膝下子女稀少,不过三子而无公主,与此对应,秦始皇不过纳妃三人,如今只剩二妃。所谓后宫仅有二妃,且无立后,却已定下太子。”
颜路点头,这个事情天下之人无人不晓,在秦还未统一七国的时候,其余六国均以此为笑话,如今却无一存活,也让天下之人不敢再以此为笑话来言谈,恐一个不小心便人头落地。
“太子扶苏,二皇子胡亥,三皇子……扶澈。”
也不怪颜路在三皇子名谓上的犹疑,比起前二子,此子甚是低调,出生之时无庆典,周岁之礼未邀请群臣。他不像未立太子时的扶苏公子那般以儒雅博仁、学识渊博闻名天下,也不像二皇子胡亥公子以顽劣反叛为众人所知。三皇子扶澈没有任何的作为,他不过是有一个名谓为众人所知罢了。
有人传言是因为三皇子不得皇帝之宠,又有人说是因为丽妃母子被打入冷宫,但无奈皇宫消息有谁敢轻易放出?诸多猜测也只能是满足众人幻想,而非严明事实。
“此举甚似子明。”颜路好笑地摇了摇头,却在下一刻动作猛地停顿,震惊地睁大了双眼,“子房你可是想说……”
张良重重地点了点头,却并未说出众人所想,聪明人之间不许太多的言语,更何况……一切不过猜测。
“师叔。”张良抬头看向荀子,“子明与阴阳家关系密切,此话又怎讲?”
荀子伸手执一黑子,将其放置在棋盘中央——这一步棋,是连新手也不会犯的低级错误。
“子明一年前的不告而别,阴阳家便是罪魁祸首。”
……
东皇影缓缓睁开双眼,头顶的繁星映入眼帘,不如房间外刺眼的阳光,这等点点星光温和无比,眼看那点点星芒,让人不禁沉浸在幽蓝光芒之间,欲身披星芒,坠入漫漫星空之中。
今天是登上蜃楼的第二天。
东皇影坐直身子,抬手按着有些晕沉的大脑。一时无法从梦境之中脱离出来。
梦中沉重的雨幕重重地压在虚弱的身体上,身上滚烫的鲜血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地一干二净,脚下所踏是因雨水敲击而泥泞的土地,如泥沼一般紧紧拽着所行之人的脚步,身上的布料吸收了冰冷的雨水,紧紧地贴在肌肤上,与滚烫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般狼狈的身影,哪里会是此刻安坐在床榻上,身着华服,等候伺候的阴阳家少主与圣子东皇影?
明明有着天壤之别,明明是天地之差,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个体,却让床上的少年一时无法分别出来,此时此刻的他,到底是高高在上的阴阳家少主,还是梦境中那个寻找安息之处的落魄少年。
我到底是谁?
锁骨处传来一阵冰凉,让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少年忍不住抖了抖身子。他低下头,没有带上面纱的他轻而易举地看到了垂落在锁骨间的翡翠圆珠吊坠,也不知是不是反射着头顶的星芒,在少年的严重,这个吊坠正闪烁着荧荧绿光。
这个是……
抬手握住了圆珠,令少年惊讶的是,手心传来的温度,并不带任何一点冰凉,反倒是舒适的暖和,驱走了手心处的那点冰寒。
是的。
睁大双眼,少年张了张口,却是没有说出任何的话语,而是手一个用力,便将脖颈上的吊坠扯了下来。
此刻,你是东皇影。
“圣子大人。”
房门外传来了一位仙童的声音,房间中的东皇影淡淡地撇了一眼那投影在门布上的黑影,没有回话,而是将手中扯下的圆珠缠绕在手腕上,将至化为手腕上一个朴素的手链,然后拾起一边叠放整齐的幽蓝面纱,给自己戴上。
或许是早已被吩咐,门外的仙童不见任何的尴尬,保持着弯腰行礼的姿势,恭敬地说道,“云中君大人让我转告圣子大人,药已准备就绪。还请圣子大人移步炼丹房。”
语毕,仙童恭敬地再次行礼,便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离开了门扉,到底是由云中君亲自挑选的五百仙童仙女之一,饶是从头到尾没得到任何的回应,也不见他有一丝的尴尬,姿态依旧从容。
从头到尾没有给过任何回应的东皇影已经从床上走下,赤、裸着双脚的他站在房间的中央,他侧头看着那已经没了仙童黑影的门扉,未被幽蓝薄纱遮掩的双眼闪过一道金芒,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那是掺杂着无限恶意与嘲讽的笑容。
……
“可恶!”盗跖忍无可忍,一拳砸在了木屋墙壁上,好在木屋稳固,并未因他一拳而倒塌,“阴阳家,简直是欺人太甚!”
先前机关城一事,身在其中的重任只知卫庄带领着他的逆流沙与秦国重甲兵侵入机关城,至于那从头到尾并未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阴阳家,他们也是在事后方才知晓,阴阳家竟然也掺了一脚。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然而阴阳家在本次攻打机关城中,却是没有做什么,就好似一个来客一般,不过是来观看一场盛宴罢了。
而此刻,经由高月复述当日她与天明还未到达中央大厅,而遭遇月神一事托盘而出,前言所说的阴阳家无所事事,也就直接被打破。
阴阳家的目的并非是机关城,而是身处机关城的天明。
高月只是说出了当初她所看到,而未说出自己所想。乖巧的女孩知道,天明出事已让众人心烦意乱,自己不能让自己所猜说出,扰乱大家思绪。
盗跖之言可不就是在场人所想,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早在先前,阴阳家就已经想要夺人,而且还是在他们的地盘上,明目张胆地抢人,简直是不将他们墨家放在眼里。
盖聂已经恢复了冷静,但他紧紧握着渊红剑柄的手却早已握紧,如果不是渊红历经锤炼,或是换做一把普通的剑,此刻剑早已断裂。
雪女伸手将哭泣的女孩揽入怀中,温柔地抚摸着少女的头。他们原意是不想高月掺和进这趟浑水之中,安然自在,却不巧命运的无常,他们的刻意隐瞒让少女更加坚定一并参与的意念。
少羽握紧拳头,他也算是当时的当事人,却也是在今天才知晓真相。谁人能知当初接住从天而降的高月,而为寻到少年的时候,他心底的慌乱与不安?却无奈那时秦兵的追捕,让他失了询问的机会,直至在中央大厅接住了飞向墙壁的少年,而将这一事遗忘。
高渐离与班大师一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们二人算是如今墨家的领头人,虽天明贵为新一任的墨家巨子,但无奈对方的抵制,也还能由他们二人承担处理大事之人。
班大师抬起了自己的机关手理顺自己的白须,“此事,我们需商议该怎样救出巨子。”
“此言甚是。”高渐离点了点头,如今墨家机关城被毁,他们的实力被削弱,虽拥有秘密武器青龙,但是此刻并非是青龙正式现世的时机。
他们该好好讨论,该如何运用现有的资源,将他们的巨子安全救出。
……
墨家隐居地的大门再次被人推开,相比之前两次,此次的力度是那般的温柔。
听到了声响的,正在井边打水的墨家子弟脸上显露明显的无奈表情,昨日他在这里打扫,就亲眼看着以儒雅著称的小圣贤庄三当家张良张三先生暴力推开大门,而今早他同样再次打扫,然后亲眼目睹楚国项家少主少羽粗鲁推开大门,二人推开大门声响太过剧烈,以至于让墨家上下都记住了推开门的声响——每一次声响的出现,都意味着墨家众位统领严肃的会议,张良如此,少主亦是如此。
所以在听到这熟悉的声响,他的脸上才会显露无奈的表情。一边想着是不是又会有一道风从自己面前闪过、统领们今天是不是又不踏出屋外,他按捺不住好奇心转过了身,想要看看推开门的人到底是张三先生,还是另外一个人,却是被一步步出现在他视线中的人儿惊得下意识松开了手,让装满了水的木桶重重地砸在脚背上,令水喂饱他的布衣。
推门而入、不请自来的人儿听到声响,疑惑地转过头看向声源处,却是看到了一个目瞪口呆的石像,眼角跳了跳,他没有走过去询问原因,而是摆正头,迈开脚步走向自己的目标。
一路上,声响络绎不绝,令走在路上的人儿无语地扶了扶额,不想转头去看那一个又一个的石像。
……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在某一方面,性格比大铁锤还要暴躁的盗跖直接站直身子,双目充斥怒火,“天下哪里不为我盗王之王敞开大门!我就不信我救不出巨子!”
“小跖!”
班大师大喊,但是在场的人都无法阻止盗跖的离开。头遍天下无敌手,拥有神行术的盗跖本就轻功了得,非常人无法制止,更何况此刻他正在气头上?
想也不想一步来到大门,用力拉开大门,一步踏出门槛,只待下一步的飞出,却在看见那踏上阶梯的人儿后,凝聚起来的内力宛若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噗的一声熄灭,只余满脸的呆滞。
屋中众人虽知无力阻止,但都纷纷站直了身子想要跟随着盗跖的脚步走出屋外,但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被盗跖推开的大门门后,竟是这一般……出乎意料的画面。
看着眼前如出一撤的众座石像,这位悄无声息进入墨家隐居地,并不打算惊扰其他人的人儿无语地维持着一脚踏上阶梯的姿势,眼角抽搐地看着前方的一切,终是抑制住了无力扶额的冲动。
他是不是不该回来?
……
——还不是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