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弱者会不断幻想着过去与未来,只有心志不定的人会不断地设想着如果。
而天明则属于心志不定之人。
纵然天明是站在多数人之上的实力强大的强者,但是对比心灵,或许他连一个稚童也比不上。
——他是现实中的强者,心灵上的弱者。
所以他才这么容易被外界影响,而无法做到波澜不惊。
而这一点,天明的潜意识一直都在否定着这一观点。因为在他的世界观中,弱者就代表着失败,而失败就代表着失去一切。
失去一切,远比失去性命要恐怖得多。
在前一世中,天明孤注一掷与嬴政同归于尽——这对于天明来说,完全是意料外的惊喜,因为在他的设想中,最多也只有他失去性命以此来逃避嬴政对自己一声的禁锢。
孤注一掷需要极大的勇气,以及足以燃烧整个世界的导火线。前一世,天明得到了所有的条件,在众人目瞪口呆中发动袭击,但如若失去了这些,那么所谓的孤注一掷,不过是纸上谈兵。
今生便是如此,天明无法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再一次睁开双眼,也无法相信自己睁开双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嬴政。
失去了勇气,失去了导火线,前世占尽所有记忆的嬴政的操控,也让天明没有任何的力气离开这一个敞开着大门的精致牢笼。
他永远也无法明白嬴政的所作所为。
正如他永远也无法忆起空白的记忆。
如果有人问天明他是否憎恨夺走了他一切,让他此生只能生活在对方阴影中的嬴政,天明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恨。
憎恨,这是一种强烈的感情。它无法凭空出现,它的出现,往往是一种感情的转换,或许是友情,也可以是亲情,更多的是爱情、
而天明对于嬴政,从来都不是友情,不是亲情,更不可能是爱情。同时,天明接受的教育是作为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武器,自然,对于嬴政,他更多的是服从。
直到现在为止,天明除了面对嬴政,很难对其他人有过于激烈的情感波动。
即使如此,对于嬴政,天明没有任何一丝好感。但无法否认,在这一个陌生的世界中,他最看重的人——忽略所谓的正面与负面,不是盖聂,而是那毁了他一生的嬴政。
深夜一人独处,有时天明会在想无数个如果。如果他没有失忆、如果他有亲人、如果没有被嬴政捡回去、如果死在残忍的选拔中、如果没有熬过骇人的训练、如果没有遇到那个病重之人、如果放弃了休假的机会、如果没有选择那一所高中、如果没有遇见谢硕子、如果在那一晚没有说再见、如果……
少年的人生充满太多的遗憾,太多的如果,
……
多事之秋,无论日子多么惬意,也无法逃过麻烦的骚扰。
张良怎么也没有想到,分别还不足一天,天明就再次出事。
怀里揣着的是盗跖冒着生命危险送来的黑龙卷轴,而盗跖则是呆在了有间客栈里——之前是因为接近宵禁的结束,盗跖才有这百分之百的把握安全将这份机密的文件送到。
对于盗王之王来说,躲过天空的搜捕非常简单,但是盗跖之前在机关城中所受的伤并没有完全痊愈,为了不让伤势恶化,也是为了预防任何的突发状况,保存实力才是明智的选择。
虽然从盗跖的口中得到天明并无大碍的情况,但是张良怎么可能因为口头传话而将那颗高高悬起的心放下呢?更何况,天明是因为阴阳家的阴阳咒印而又一次陷入昏迷。
如果不是理智还在,如果不是多年的夙愿在脑海中不断叫嚣,或许张良真的会不顾一切丢下手中的一切,直奔墨家根据地。
但是不行。
张良抬眼,本只有他一人的青石台阶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黑影。萦绕在其上的淡淡杀气扰乱了这方天地的宁静,张良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周围的房屋,果不其然,周遭的屋梁上,各自站立着一个又一个的蒙面黑衣人。
这里是一个交叉路口。可以离开这个路口的四方道路各自被两个黑衣人占领,张良微微侧头看向左方——唯有这一个通向一个屋子内的阶梯没有任何人的阻挡。
被重重包围,脸色却是丝毫不变。张良这番表现,明显取悦了那房中之人。
“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子房果然是胸怀大志的俊杰。”
“子房只是一介平民,怎敢有劳大人尊驾?”
张良温和的语气带着一如既往的淡淡笑意,他看着那唯一的道路,面色不变,抬脚踏上了一级台阶。
即使前方是地狱,他也无法转身离开。
只因为此刻他所拥有的力量太过弱小,只因为他所关心的东西太多。
即使不敢,即使怨恨,此刻他能做的,只有迎面而上。
“相国大人。”张良鞠躬,朝着坐在屋中的李斯行礼,“张良拜见。”
……
这是一把钥匙。
月神看着沉睡在床铺上的高月,在心中淡淡地想到。
这是苍龙七宿开启最后一道门的钥匙。
“月神大人。”一具阴阳傀儡缓缓出现在月神的身后,他恭敬地朝月神行礼,并汇报着自己的任务,“已经处理完毕。”
月神没有说话,她朝后挥了挥手,阴阳傀儡便是维持着弯腰的姿势,迅速离开了月神的感知范围。
天明留下的刻意支撑一个星期的傀儡,终究只能撑下短短的三天,而这样巨大的失误,只能说是天明低估了阴阳家对他的看重,以及东皇太一。
前世之姓便为东皇,就已注定了天明对阴阳家的重要性,以及与东皇太一的关系。虽然天明取回了对阴阳家的一点记忆,但是在那些记忆里面,并没有真正触及到核心之处。
更何况,最核心的秘密,东皇太一从来没有在天明的面前展示——源于此世仅有二人才知道的秘密。
就算天明在当天逃离蜃楼的时候,就已经做下了最严密的掩护措施,但是那些能支撑的,只有短短的一天——而这一天,还是针对的是除东皇太一以外的人,包括月神。
对于东皇太一来说,从月神将天明带回阴阳家,并由他亲手将“东皇影”之名归还天明后,只要是在桑海,东皇太一就可以清楚地捕捉到天明的方位。
既是——在天明踏出蜃楼的第一步之时,蜃楼深处的东皇太一就已知晓。
至于为什么东皇太一没有当即就出手将天明抓回,而是安静地看着天明离开蜃楼,甚至是等到第二天月神“告知”天明失去踪影,让月神稍安勿躁?这里的答案,也就只有东皇太一自己一人知道。
而对于月神来说,听从东皇太一的命令,就是她该做的事情。
月神看着那沉睡在一片光华中,接受着她的阴阳术洗去凡尘记忆的少女,缓缓转过身,离开了这一房间。
但有谁听到她心底的嘲讽?
——该是阴阳家的人,无论在何处,最终还是要回到阴阳家中。
……
——如果身边有人陪着自己一起看星星的话,那么就不会感到孤独了。
昨夜,在逃离了隐蝠的追杀之后,少羽和石兰坐在峭壁旁,俯瞰桑海之城,仰望漫天星空。那个时候,算是逃过一劫的二人就在这绚烂的星空下,敞开了心扉,而少羽也知道了石兰有个名叫“小虞”的蜀国名字。
那一晚,对于说出“孤独”二字的石兰,少羽就是这么安慰着石兰,但是看着石兰的侧脸,少羽看在眼中,心中所想之人却不是眼前这一个美丽的少女,而是远方那不知此刻是在小圣贤庄还是墨家根据地的少年。
少羽明白,如果让项梁范增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一定会恨不得打断自己的腿,然后将自己关起来紧闭好让自己反省,忘记这一段为世人所不容的龙阳之好。
是的,为世人所不容。少羽怎会不知,对同性之人的爱恋,是所谓的断袖之癖?
在还没有遇到天明之前,少羽的婚姻便是范增和项梁,还有项氏一族上下所担忧的事情了。在少羽这种年龄,其他人与女子结为夫妻了,更甚至还有些人已经抱上了子女。
项梁和范增可是看着少羽张大,在看到少羽因为楚国灭国后,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推翻秦国的复仇之中,二人虽欣慰,但是却也是忧心这样的少羽不谈情说爱。
在少羽看来,如果真要让他娶妻,或许他会看中高月或者是石兰二人。但是就现在看来,少羽也大概理清了自己对高月更多的是兄长对妹妹的关爱,他更有可能的是娶石兰为妻。
但一切的前提,都基于所谓的如果。
世间没有如果,命运让他遇见了天明,也让他一步步地被这个清冷的少年吸引,然后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把自己的心也给丢了,让自己在少年的面前,再也无法冷静地思考问题。
曾经的少羽何曾没有迷茫过?虽前有魏安釐王和龙阳君之美事,但又有多少人有勇气将这一秘密公布于天下?
少羽迷茫过,如果给他充足的时间,或许他可以欺骗自己那不过是一时的错觉,让后将这一段错误的感情剥离,但是无奈身处战乱纷飞的红尘,就注定了世间难有一处安宁之处,更何况是少羽这种早已投入了战争之中的人?
一次又一次的意外将本就短暂的时间变得近无,更何况他眼中的少年的双眼中,从来就没有他一个人的身影。在他的眼中,那个占据了他所有视线的少年的眼中,看得永远都是别人。
先是盖聂,然后是张良。
少羽自认优秀,虽知二人均是英雄豪杰,但是年少轻狂的少羽怎会承认自己比二人差?
骄傲的少年从来不会明白何为放弃。
然后,少羽便在这骄傲之中,一步步走入了所谓的深渊,然后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更何况此刻他可以从那双幽深的墨眸之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这样的改变,让少羽沉醉在了这一片黑暗之中,不想离开。
对于少羽来说,那些框框架架远不及心底的狂喜,所有的忌讳都被他抛在脑后,他现在想做的,只是闹闹抓住少年的心,让少年的双眼从此被自己所占据。
万事不可着急,对有关天明的事更是如此。少羽知道天明是很难动真情的人,对他是如此,对张良和盖聂更是如此。少年不懂情,就算他重视盖聂和张良,除非是自己明悟,不然旁人难以将这个独立于凡尘的少年拖入茫茫红尘之中。
所以,他还有机会!
……
对于石兰来说,敞开心扉,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是莫名的,那一天晚上,看着身侧这一个对自己纠缠不起你的少年那一双明亮的双眼,石兰硬是将自己的心思坦然地说了出来。
更是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孤独。
石兰是蜀国之人,而蜀国早就消失在秦国军队的马蹄之下,他们这一群蜀国之人,最终也就成了异邦之人。
有家不能回,因为家早已毁灭。他们肩负着沉重的负担,而作为蜀国公主的她,肩膀上的负担远比其他人要沉重。
远离家乡,远赴陌生之地,男扮女装掩饰身份,咬牙挺住所有艰苦。石兰拥有蜀国公主之名,却是一个亡国公主,与战争时代其他失去了亲人的少女一样,用着稚嫩的身躯面对着这混乱而又残酷的时代。
不笑不言,沉默冷酷。这不过是掩饰自己脆弱的坚硬的面具,哪一个少女不想要将自己打扮地漂漂亮亮?蜀国服饰以华丽为主,银饰撞击的清脆声音至今仍旧萦绕在耳边未曾飘散,但石兰能做的,只是穿着下人的粗布麻衣,赶着粗重的活,隐藏在黑暗之中,寻找着任何的蛛丝马迹。
她是蜀国公主,她是他们蜀国人的希望,所以她要坚强,所以她不能哭泣。
孤独,这已成为了常态。
石兰原以为,习惯了孤独,孤独对于她来说就再也不是孤独,但是直到对着少羽说出孤独二字,她才知道,原来她一直都没有克服所谓的孤独。
但是,如少羽所说,身边有一人陪伴,所谓的孤独便是飘散的云烟,今夜星空广阔而又美丽,不会再是空洞的宽大。
抬手抚摸心口,曾以为冰冷的心再次有力地跳动着,脸颊温热,夜间的凉风也无法将那一片温热吹散。
从此,她不再孤独,只因为她的身边有一人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