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余阳仿佛挥尽最后余力,将漫山草木笼罩于一片绮靡霞光中,瞬逝在西边尽头。朵朵飘移浮云如被一双玉手轻盈拨开,银牙冰月高悬夜空,便显光辉分外皎洁,映得万物幽明,皆入沉睡。
乌黑长发似水瀑从肩后流泻,又似绵云随清风摇舞,她立在树下,纤丽身影被月辉染得若隐若现,仿若要渐渐消融在虚空之中。
“小……娴。”聂玉凡没想到她会先来华枫山,惊讶之余不免喜出望外,可留意到她衣裙上的点点血斑,一时间,那神经仿佛脆断,“娴”字被他颤抖地喊出。
是血……
她受伤了吗?
这个想法雷闪似的晃过脑海,棋子从手中脱落,聂玉凡即刻要奔向她,岂料被对桌人稳稳叫住——
“玉凡啊,这盘棋,你可还没有陪为师下完啊。”
“师父……”
聂玉凡回首望着银袍老者,强烈的隐忍声仿佛闷鼓低沉,若不是这句阻拦,他早如离弦的箭般冲到对方身旁。
慕容缘温祥一笑,朗眉间不失往昔岁月的英气凛然。他刻意忽略对方眼中的忧急,看向静静走上前的丽影,忽然半责半宠道:“你这丫头,有多久没上山见过为师了?”
奚勍走近他们身前,神色一改往昔的冷绝孤傲,微躬身,话语谦顺而不失一丝俏皮:“师父,徒儿今日不是来拜见您老人家了吗?许久未见,您看上去似乎又年轻了十岁呀。”
“唉,你这丫头……”慕容缘竖起一根手指朝她摇了摇,很是知对方心思道:“每次玩够回来,才会到为师这里偷得几日清闲。”
奚勍脸上毫无窘意,反而笑得坦荡,回答更是直接:“此次我准备呆个一、两日再走。”
只因每次她从外回到靳府,耳边总少不了那几番严训斥责,所以想着先来山上度个几日悠哉清静。况且,她还要把这身衣裳换去……
慕容缘眼角扫过那几处血渍,知她无事便也不做过问,随之对上那双黑致瞳眸,觉得仍如几年前一般,冰彻清冽,似隆冬雪水渗寒进骨髓,即使经历几世轮回,也无法将它融化。
究竟从何时开始,她会有这样一双眼呢?细细想起,却是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唉,随你吧。”慕容缘一摆手,转将心思放在棋盘上:“有时间,来陪为师下盘棋。”
奚勍看了眼那棋盘,正是现代跳棋的下法,自从她得知慕容缘对下棋很感兴趣,便把对现代所知的各种棋类教给他。
“好。”
奚勍极干脆地回答,同时感到一股焦灼目光正在自己身上探寻。
她侧过头,聂玉凡却浑然未觉,仍满面忧急的在她身上寻找是否有伤口存在。
“师兄,我没事……”
清平的语调里,掺杂了淡淡暖意。
聂玉凡忙一对上她的眼,显得不知所措,胸口虽积满万般忧愁但始终难以言诉,只得低低应了声:“哦……”
奚勍往后方的屋舍走去,而聂玉凡呆呆望着那身影消失,思绪也仿佛飘到了千里之外。
慕容缘将他的表情看尽,目光逐渐深沉,最后叹气:“以她的脾气若真是受伤,又岂会让你我得知。况且这世上,能伤她的人不多。”
不多……但,也是有的。
聂玉凡知师父是叫他不要担心,但那颗心不知怎的,每每看见她,就会加速跃动,既觉紧张又觉安心,究竟是何原因,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本想追问她一路上发生何事,无奈他被师父强拉下来继续对弈,而聂玉凡神思飘忽间,最后皆以连输十盘告终。
亥夜时分,星波浩渺,冷月如霜,山顶的一棵高树上,一名素衣女子静静倚坐在树梢,青丝流泻垂下,皎洁的月光覆在她身上,生出淡淡柔雅的辉光,那身影看着,却也显得别样孤单萧索。
她手心中托有一枚花形香囊,小巧不失精致,只是随着岁月的累积,颜色已经褪新黯旧,唯有香气依然,六片莹白花瓣被放于囊中,正同这香囊主人一般,散发着素幽宁静的梅香。
慢慢地,净洁指甲点落在上面的一个“容”字,便不再挪移。
奚勍眼神怔仲着,隐隐中有遗憾、有迷惘、有郁悒,以及更多的忧思。
六年此日,盼与汝相逢,共赏春月夜。
她抬首望向那一弯冰月,幽瞳中仿佛漂浮着朦胧云雾,却不见以往的清冽,那短暂几月,单薄孱弱的身影,仍美好亦如梦般。
隔着衣襟,物贴玉肌。
“这个送你,戴在身上……”
他淡如凉夜的声音在耳畔空荡回旋,然而夜长梦短,终究只得睹物思人。
不过,就快了……
奚勍握紧香囊。
到时,便亲眼去看吧,看看那究竟是不是一场,破碎的梦。
夜沉似海,山顶一棵高树耸立,斜上方银月悬挂,人倚树上,远望如画。
她整个人被笼罩在薄薄的月纱中,半透半明,仿若落寞的精灵在独守月夜,虚幻得像随时会从人间蒸发。
聂玉凡就这样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朝那抹身影伸去,似乎想捅破那层纱幕,将画中的人儿紧紧地、牢牢地……
“玉凡……”
知道他来,奚勍低喃一唤,轻如梦呓。
那身影微微飘摇,让聂玉凡心旌猛一震荡,真害怕她会消逝在这迷离夜色中,伸出的手不由握紧,却只握住虚无的空气。
这一刻他才清醒过来,站在树下,心情仍有些患得患失。
奚勍没有回首,只余孤单纤丽的身影背冲对方。
“我,杀人了……”
她声音淡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出口的却是世上最恐怖的话语。
聂玉凡瞪大眼,一时难以置信。
奚勍将双手摊开眼前,细细凝视,这般娇白似霜的,却是手执血刃,让周身瞬间变成修罗地狱。
六年来,她第一次动手杀人。
可若不这样,就会有更多人家破人亡,惨死乱刀狂斧之下。她不是什么善人,这么做,只因那些人该死,而死去的人,只因他们弱小。所以六年来,她不断修炼武功,不断要自己变大变强,再也不会像曾前那般……
曾前。
想到此,她幽瞳一阵紧缩,冥黑深邃,早已隐去的噬骨仇恨,在这一刻煞亮了双眼。
同样地,在天际另一方,稀疏的星子点缀夜空,守护着那座仿若巨兽般陷入沉睡的府邸。
深夜,万籁俱寂,许久未有人踏入的门前,静静停驻着一辆洁白马车。
府邸一间小屋内闪着烛光,微弱,却足以将整个房间照亮。
月光柔和似水,透过窗棂碎洒一地华丽莹光,那人便踏着华光缓缓登上小阁,削瘦欣长的周身,还蒙有薄薄银白色的流光。
他停在直垂珠帘前,纤长手指从上面曼妙地流滑过,一时间玎玲连响,在寂寥之夜波荡起清悦的音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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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开一帘幽光,兰玖容静静环视阁内所有摆设,侧面轮廓在月染下泛透似雪晶泽。
他盯向那把檀木椅,如此空荡荡的,像被人遗落在岁月的最深角落……
纤细手指抵在眉心处,他不由闭上眼,开始慢慢回忆、慢慢想象着……曾前那段光景。
对,就是这里,他发下了天下最怨毒的誓言;他用身体承受了最可怕的剧毒;他愿自闭双目不见天日;他愿以生命作为赌注,只为抹去那一泽——
“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动人心魄,美及月华。”她轻轻笑着说。
美及月华?
他复又睁开眼,手指由眉心顺滑到颚下,渐渐收拢。
“是不是只有你,会这么想呢?”他斜睨身侧那张棋盘,上面黑白棋子相互交错,乃是自己临走前留下的那一盘残棋。
“勍儿……”
他声音清浅,却不陌生地念出这个名字,从棋笥里拈了一颗黑子轻轻放入其中,忽地深深笑开,像藏隐森渊对谁们深深讥笑一般——
“回来了,就都好生等着吧……”
这一刻她回过首,四目相对,聂玉凡从她眼中看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哀孤荒,又似那般不甘心的绝望,月光洒在她周身散发出悲茫的银凉,好似孤魂鬼魅飘荡于无垠的深夜,而那满身心的幽怨,却始终无从诉说……
她不该是这样的!
聂玉凡心头刹时震颤,大脑陷入一片白茫,这样的她,应该是粉纱玉饰,月染树下手拈香花,顾盼之间,风华凛然。
为何要让她走进这血腥风雨的乱世?
“为何……又偏是这样的性子……”
他似无解、似无奈、还似万般心疼地叹气摇头,忽然头上被“铛”地一敲,才令他回神。
树上佳人早已飞身跃到跟前,再望那双眼眸,仍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冰霜似雪。
聂玉凡静静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