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勍走入宽敞的庭院里,便见一名穿戴整齐的小童立即迎上,两手相互拢进袖内,上来即道:“靳小姐,我家公子已经静候您多时了。”同时一双眼朝她身后瞄了瞄。
奚勍仅是点头不语,跟着他往后方庭院走去。
雕栏玉砌的明廊曲折蜿蜒,周围假山花宛,楼亭相映,一派幽静而宁怡,但见庭中心有一方圆数十丈的白玉池,池中红鲤悠哉戏水,水面浮萍点点,仿若荡起无数思绪,而一座小巧玲珑的六角亭独立池中央,亭身被白色纱帘包裹,偶尔凉风习习,飘舞旖旎。
“公子。”
奚勍与聂玉凡此刻留步,而小童走近池边,躬身一唤。
白帘随风轻摇,似带动深处那斜卧在睡塌上的朦胧身影,对方微微动了动,有些慵懒地发出一声:“嗯。”
而这声,即像水珠顺叶尖滑落,时间似乎凝滞了那么一瞬。心旌摇曳。
小童转身,对奚勍他们道:“请两位到亭中一坐。”
奚勍便径直走过小桥,来到遮掩的纱帘前,还未伸手,帘已被里面人掀开。
“是你。”
“是你……”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池晔看向眼前人,她素白净衣,青丝披垂,薄纱轻遮玉颜,而当一双眼眸投射过来,清冽亦如浸泡碧潭的寒玉,望入,似要连人魂魄都给摄去。
原来所说的客人,竟然是她!
回忆起无华客栈一幕,那向来沉冷的面容上微现诧愕之色,随即他意识到,忙垂下头。
而奚勍想到他是对方手下,黛眉不过稍扬,眉神间依旧透出一份清冷。
“靳小姐终于如约而来了。”
后方,那个声音破空传来,清灵逸美宛若天外之音,回荡溢开在空气里,令人心弦无端一颤。
铺着雪绒丝的睡塌上,一个削瘦身姿微微支起,纯白如雪的锦袍上是用银丝绣成的云水纹,衣动时便好像云游水流,带出无限清逸飘雅之感。
此时的他仿佛刚刚醒来,玉冠未束,黑檀似的长发泻了满塌都是,有些垂贴在雪袍上,若不细细看去,还以为那是绣在袍衣的精致乌丝。
兰玖容抬指,慢抚过面侧一缕长发,柔柔的像细沙从指尖流滑,拂过冰洁肌肤,令那张美到毫无瑕疵的脸容看去似用晶雕刻而成,难以抑制的绝世震惑,让人窒息、目不转睛的凝望,直到回神,却已不敢再去注视,只觉自身注视便是对那人的亵渎。
奚勍眉头一拧,为心中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侧目。
聂玉凡见过此人后,褐瞳化过一道或惊或叹的亮芒,眼前人,即是兰家家主——兰玖容,而他的美,则完全超出凡人应有的限度。
尽管如此,聂玉凡对他的容貌没有任何羡慕与自愧之感,只在心中暗下了结论。而当看到那双缈黯的墨玉眼眸,仿若隔着遥遥虚空望向奚勍时,那浑身上下的神经,却无缘无故在短瞬间紧绷,胸口一紧,竟觉呼入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
这是聂玉凡第一次见到祁容,可当时的他又岂会知道,眼前人,将在今后带给他们怎样的劫难?
纱衣轻着身,月下与君逢。
慕思情已深,寒玉化魂香。
始终难忘那回眸笑靥,倾城百媚,那个时候,代表她心意已决,抛却前尘,从此与那人执子之手,白发同衾。
岂料……
一切竟是错误的开端。
幽笛哀响,断人心肠。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揭开疮疤,深见骨髓的恨仇,鲜红血液在空中绽开大朵大朵朱花,晕染了那白得煞眼的长衣,映出杜鹃啼血般的悲绝……
无音之伤,究竟回绕在谁的周身?
若能知那时,现在的他,是否会不顾一切的杀了他?
兰玖容支起身,一旁的池染便很快去为他梳头束冠。
同时奚勍揭开面上薄纱,一时间,小亭仿似轻轻震摇下,池中波纹荡漾,周围空气也莫名冷了几分。
这刻池晔看到那纱下玉容,心中竟感到震撼无比,没缘由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个景象,六年前,深夜中那个娇小身影……
兰玖容展手相请,奚勍则与他围坐在亭央圆石桌旁,桌上碧碟糕点茶酒俱全,入目赏心,再加四周被白纱飘绕,景物朦胧,让人如置仙境。
聂玉凡静静站于奚勍身后,而兰玖容自始自终都未抬首看他一眼。
“我已经来到贵府,不知公子之前所说的歉礼,是指什么?”奚勍打破静谧,开门见山道。
望向那双冰眸,兰玖容只觉里面好似被雪染霜洒,历经几世轮回,也沾染不了任何的污秽,面对自己,全无一丝一毫的温度,深深看入,似能刺痛人的眼。
心底不禁想着:
真就,如此冰冷吗?
他半合了眸,仿佛万分执着的,偏要迎着那目光望去,即使被刺痛也没有关系,只想知道,这般清冽冰澈的,难道世上真没有什么能够将它融化吗?
“不急。”兰玖容微笑着斜过头,“难得靳小姐光临本府,玖容还需热情款待一番。”
长指在空中点了点,池染提起碧绿酒壶,在两人的杯盏中添满琼浆玉液,漫溢出的清醇酒香萦绕鼻尖,熏得人有些昏昏欲醉。
奚勍不过淡淡扫了一眼,却是丝毫未沾。
兰玖容见此,笑得有些意义不明:“靳小姐不饮,莫非是担心酒里有毒吗?”
话落,他举杯袖掩地喝尽一杯,颇感遗憾道:“难得今日有雅兴,只可惜了……”
随即意外的,胸口一阵纠绞,血涌躁热,让他忍不住眉压双目,轻轻呛咳起来,原本雪白的脸颊为此染上两抹绯红,刹时显得艳美非凡。
一幅画面倏然闪过脑海,奚勍看后,竟不自觉的站起身。
兰玖容俯首剧烈地呛咳,同时雪白广袖挥起,将一张脸容遮藏其中,似乎不愿让人瞧见他此刻表情。
“公子……”
池晔面色担忧,不过对此已是习以为常。回想从前他虽挺过那一关,身体却饱受摧残。尽管这几年在慢慢恢复调养,可那‘病根’驻扎体内,仍会时不时引得他痛苦万分。
念此,池晔握紧拳,像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为何,老天要如此不公?
为何那些人享尽荣华富贵,而他却要受尽困苦折磨。
明明一切,都该属于……
“无事……”
兰玖容挥去捶背的池染,暗自一舔唇,似舔去什么。再抬起的脸容,苍白之中勾起一丝魅惑人心的笑,好像妖冶朱花骤然间绽裂,血红花瓣,凄凄飘飘地漫天飞舞,迷乱人眼,美得致命夺息。
奚勍不清自己因何站起,望着他,眼眸深处闪过错乱复杂的情愫,但转瞬即逝,无人注意到。
见她神色怔愣,兰玖容瞳孔不由紧缩下,随即笑着不解:“靳小姐这是怎么了?”
波光一荡,有什么景象像泡沫从眼前破碎,奚勍再定定一看,黛眉微然蹙起,最后淡淡吐出句:“无事。”才重新坐下。
回忆刚刚,她思付片刻后,开口解释:“我绝无怀疑公子之意,是兰公子多虑了。”随之伸手,即要朝那盛满玉液的杯盏伸去。
可是指尖尚未触到,一只白皙若玉的手提前温柔的覆上杯壁。
奚勍抬眸,聂玉凡压身偏头回视,清明的褐瞳里写尽无限关怀,朝她轻一摇头:“小娴,酒伤身的……”
那般轻柔话语,犹如一条涓涓溪流,顺着体内脉经流淌,舒暖、平缓、安静……
奚勍一愣,便转而笑了,虽然极轻极浅,却宛若山谷幽花齐齐绽放,畅爽明美。
亭外凉风吹卷纱帘,带来淡淡清甜花香,两人相视,正交递着对彼此那份信任,以及日久生出的默契……
短短一瞬,亭内却仿佛只余下他俩,再容不得他人介入半分。
浅笑初绽时,兰玖容的目光便凝在了那一刻,望向俩人画面,一抹阴黯悄然渲染了眉睫,视线好像被细丝慢慢拉延,移向她身后的那名男子。
墨蓝颜色,就像是明朗浩空,包容守罩着银巅上那一株傲白寒梅。生来的五官,俊逸得无与伦比,特别是那双琥珀般的褐色眼眸,有如辰星明镜,能令周身浑浊在顷刻间变得清澈净洁。此刻看着她,眸光璀璨熠熠生辉,仿佛蕴藏在琉璃中的温柔,不小心被人摔碎,细细腻腻地流溢了满地都是,滋暖着那颗若寒玉化成的心……
刺眼。
兰玖容看着他,心头忽然冷冷迸出一句。
为何她的身边,会有这样一个人?
兰玖容忍不住去用袖口挡住眼角,而池晔见主人如此,不禁探头望眼亭外,今日光线,似乎并不强烈啊。
“好……”奚勍听了他的话,对刚好举袖的兰玖容道,“我还是以茶代酒好了。”
兰玖容听完,优美的唇形启开,语调里却含股不被人察觉的阴冷:“一切随靳小姐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