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勍脚下如被针钉住。
祁容坐在珠帘内,自小他听觉就异于常人灵敏,当门声响起那刻起,便听出那脚步声出自奚勍。
她终究是忍不住,前来见自己了。
就如他所预料的……祁容唇线微微上扬,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自信,然而一小阵沉默后,那转向房门逐渐加快的脚步声,却足足使那微弧化成了直线。
恍若蝴蝶落于琴弦,即使那样轻微,内心仍是止不住震荡,使他紧紧握住椅把,若不是眼不能视物,只怕要冲出将她喊住。
“你可是决定,今后都不再见我——”
声音,决绝的,仿佛下定某种赌注般。
祁容压低眉,犹如将自己陷入一片晦暗中,对方的无言,令他不自主加重手下力道,那做工精好的檀木椅把,似已支撑不住地发出“吱吱”声响。
最终,他稳吸进一口气,低低吐字道:“上次的事,对不住……”随后喉咙间有气上涌,便有粘腻液体缓缓从唇角流出。
他身体极为孱弱,禁不起一丝刺激,方才却因一时寸乱,惹得那‘病’刺肺绞心,剧咳连连。
这一刻,祁容脸色如同暗夜中的烛蜡,白得煞人,唯有那几丝稠红,被清楚地染在绢帕上。
他神情间不见痛苦,显然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用绢帕及时接住那蜿蜒而下的鲜红,于暮色中犹显妖异诡谲,却被他轻轻一拭,不着痕迹地抹掉。
帘珠忽如受到惊吓般,叮当繁响,被人匆忙地掀开闯入。
祁容俯着身,一头长发乌黑宛若上等檀木从两侧直泻垂落,将精致脸容衬托幻如夜光明珠,似有无暇流光快要从中漫溢出来……
趁对方还未靠近时,祁容悄自把那染血绢帕匿入宽袖中。
一双手,如丝如绸,轻轻将他长发拨回鬓边,小心怜爱的,仿佛抚过一匹珍贵丝宝。
从发中逐渐突出的轮廓,奚勍正看得仔细,这般冰雪精致的容颜就像天雕玉琢成似的,完美的毫无瑕疵,真是……人世难见。
“上回,是我不好……明明自己心中有气,却连你也怨上。”她平静的话音里含有真挚歉意,欲再开口,但见那冰白掌心侧摊跟前,晶莹闪烁,似在寻要什么。
奚勍立即心领神会,转身为他倒了一盏茶水。
触到茶盏,祁容纤长手指宛若兰花舒展开的枝叶,顺着圆滑瓷面慢慢环上。奚勍此时握住他的手腕,引导他缓慢喝下一口。
“你倒会使唤人……”听他咳声稍减后,奚勍突然半笑半无奈地讲,“这是原谅我了?”
祁容微微一摇头:“相识至今,对你,我何曾动气过……”
这般温柔的语调里,似掺杂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意,如迷离雾气轻悠飘来,让奚勍心口间莫名颤动。
感觉那握在手腕上的玉手倏地一颤,祁容唇边暗自撩起笑容,又是说道:“你我既为知友,有何事不能化解?确是怪我,未能体会你那时地心情……”
奚勍接回茶盏,嘴角挂有浅浅笑,心底却不是应有的喜畅。
祁容觉出她今日沈默寡言,仿佛心事重重,不免关忧地问起:“一月未见,这段日子,是否被什么烦事困扰?”
奚勍像受惊醒地抬头,静静看向祁容,他细致的眉毛似正被一种忧绪微微压弯,而那张玉洁无疵容颜,如同月色之下的湖泊静淡宁和,只是……真的太过宁和,像失去了生机,以至于连她此时此刻的神情,都无法传递进那双紧闭的眼眸中。
她,在遗憾、惆怅着什么?
罢了……
奚勍心底暗念道,这才回答:“并没有被烦事困扰,只不过一个月里发生不少事情。”
与云绣庄老板经过几次商谈,这笔生意终于是谈妥下来,奚勍现在不求快,只求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她尚有时间来为今后做好充裕准备,一旦某日靳府真的发生变故,她也大可换做夜殇主的身份继续生活。
这些,奚勍自然没对祁容讲出来,而是把救下纪琴的经过,去名经过一番筛减后讲给他。
祁容听完,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你救她一命虽是好事,但你真的相信,她自此会放下心中一切仇恨么?
“要知道……”他突然压低声线。
这一刻,窗外月色被天空漂浮的些许暗雾遮蒙,屋内光线黯然下来,使祁容的脸容陷入一片阴暗之中,冷意恍惚间,奚勍好似看到唇边那抹笑正悄然绽放,犹如魔子重生般,带着致命的邪冷美绝。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哪……”他纤长五指抵唇,像是刻意掩住那抹叹然,“难道你真相信她日后长大,不会重拾报仇之心,连带你也一起牵连进去吗……”
原来说到最后,他只是在担心她。
奚勍内心腾升起一股暖意,而想起纪琴那时变为清澈的眼神,突然肯定道:“我相信她。”
曾经,她何尝不是活在仇恨中,一心只想报复,忍耐吃苦等到最后,然得到的结果却可笑至极,是自己身倒血泊,离世而终,到头来什么也没有做到得到。
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仇恨支配自己,要为自己而活。
“同时,我也绝不会让我地人,受到半分委曲!”
就像发下某种誓言般,她一字一音铿锵落地,坚定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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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来时,微风拂拂,吹落吹散盛开的万朵娇花,于风中缠绵辗转,缱绻悠长,空气里暗香浮动,以至于人们无论是行街或是居在家中,都可闻到这萦绕不绝的淡淡花香,令人心神愉悦。
傍晚时分,一家旧邸的院落里,有抹白影时隐时现,在夜色中神秘亦如鬼魅,丝裳翩飞间,遗洒下珍珠般大小的炫丽光圈,将周围草木都照得璀璨晶亮。
奚勍走入小阁内,却为眼前情景着实一愣。
半敞的檀木窗前,静静伫立着一位少年,他身形削瘦,白衣似雪不染纤尘,夜风一拂,长发随着衣袂飘然,衬得他全身更加单薄,弱不胜衣。
今日他是怎么了,竟然破天荒地站起来?
祁容的腿脚并无异常,只是奚勍每次见他都是静坐在椅上。
“你来了啊。”
祁容的声音轻轻淡淡的,仿佛来自云端,飘渺幽空,依旧背对着奚勍,好似为这窗外的夜景着迷。
然而其中的黯然、无奈,奚勍心知肚明,眼前他纤长而优美的背影,被月色笼罩在一层淡淡朦胧的光晕中,迷离似幻,像要逐渐隐没在月夜里。
画面虽美,却有掩不住的孤单萧索。
奚勍收回眼,忽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嗯”了一声,再抬头,见祁容慢侧过身来,一只手正略微颤抖地伸向空中,寻找可以扶靠的地方,奚勍内心蓦然一紧,忙上前几步接过他的手……
祁容表情一滞,随即笑起来,被她慢慢扶回到椅上。
“今日好兴致,想出去走走吗?”奚勍不由问道。
祁容却摇摇头,唇边的笑意深远悠长:“不了,现在尚不是时候……”
这番话说的不明不楚,让奚勍皱起眉头,她半弯下身,保持与祁容脸部平行的姿势,因对方看不见,让她尽可大肆地欣赏那脸上每处表情。
渐渐的,奚勍目光终是落定他紧闭的双眼上。说起来,祁容从来没有在她面前睁开眼过,那双眸,始终被白皙的眼睑覆盖住,不曾见世,是因为即使睁开,里面也若无人死城般,空洞无比吗?
“在想什么?”每次她保持沉默,祁容便知她心中有事。
“我在想啊……”奚勍半侧过脑袋看他,因为想到美好的事,玉颜上的笑容宛如蝶莲盛开般灿美,“如果你的双眼如常人一样,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动人心魄,美及月华,恐怕连天地都要为之失色了吧?”
“美及月华。”祁容小声重复着四个字,心底却在嘲讽地冷哼,半晌才道,“只怕这世上,有人容不得这抹光华。”
奚勍顿时敛了笑,想他天生双目失明,本就是遗憾痛心之事,自己却偏偏提起,怕是令他勾起曾前的不快了。
她低下头,很快说道:“或许不是不容,而是心嫉,所以连老天也要嫉妒这份属于你的光华。”
屋内突然变得一阵寂静,偶尔有风瑟瑟响在耳边。
奚勍但觉颌下传来柔凉的触感,如被绸缎滑过。
祁容一手轻轻托起她的下颌,彼此面对面,听得他一声深深叹息:“现在我只遗憾,不能亲眼看见你的样子……”
奚勍任他如此动作,内心只觉温腻柔暖,仿佛带着眷恋般,嘴角扬起自己都不知的笑弧:“可一旦见了,与自己心中所想不同,也难免是种失望遗憾。”
“哦?”祁容两片玉般的唇瓣微微分离,发出若细指一抚琴弦的清音,问着,“那你可知,我心中的你是何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