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南郊一条僻静巷道,尽头,有座不大不小的院落。
住在这里的,是靳沐娴曾经救下的几名街头孤儿,目前全被聂玉凡安置在此。
只听门“嘎吱”一声响,一位身穿墨兰衣袍的少年出现在宅院门口,他生就眉目修朗,堪比漫天星辰,蓝色锦缎与发丝交缠飞扬,仿佛随风而来的翩翩佳公子,超逸洒脱,一眼即可让人目眩神迷。
“聂哥哥!”
秋莲坐在窗边做着绣工,望见他来,便把大伙儿召齐跑了出来。
聂玉凡微微一笑,侧过身,被他小心护于身后的是个头戴帷帽的女孩,垂下黑纱遮住其中面容,身形娇小偏瘦不及聂玉凡肩头,但在风中有股傲梅独绽的清凛,冰洁散发,不自觉吸引人眼球。
“就是他们?”奚勍用彼此可闻的音量问。
聂玉凡凑到跟前,假意为她整了整长发:“对,穿橘色衣裳的就是秋莲,跟莹怜一般大,目前院中几人都由她照顾。”
“你怎知她跟莹怜一般大?”奚勍眯眼颇含深意地问。
聂玉凡听完一口气未喘上,咔在喉咙连连干咳:“莹怜是你贴身丫鬟,我自然认得,以前同她私下谈话被你看到,就吵着要我认她做妹妹。”
他说这话时表情极其无奈,而奚勍回想靳沐娴曾经对他的态度,心中已基本明了,看来这小丫头对聂玉凡用情不浅,平日里怕是耍了不少小心思吧?但不知聂玉凡,他真是木头脑袋对此毫无察觉,还正所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呢?
两人相互低喃几句,秋莲站在前面歪着脑袋,忍不住唤了声:“夜……殇主?”
黑纱随奚勍的转动微微摇晃,她略微生硬地回应:“嗯,是我。”
秋莲听出她声音,一张小脸即刻笑灿如珠,扑上前道:“夜殇主你来了,我们都好想你!”
她身后的两男一女也跟着围上,仿佛把奚勍当做心底神女,眼里光芒无比敬崇。
奚勍望向这些年纪尚幼的孩子们,隐隐想到自己曾经,黯然加杂着疼爱慢慢流露,如果当初换做她,恐怕会与靳沐娴做的一样吧?
“你们在这里住着,可还习惯?”
秋莲双眼含雾:“夜殇主,以前我们孤苦无依,在街头乞讨露宿,多亏你和聂哥哥救助才过上这般不缺衣食的生活,现在还何来习不习惯,我们早已经心满意足。”
“是啊,夜殇主不在,我们都很听聂哥哥的话在院里练习武功,上回的饰物当了不少银两,这一次我们可不可以用来帮助别人了?”旁边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说。
“上回的……饰物。”奚勍心里“咯噔”一声响,接着波涛翻涌,因有黑纱遮面才无人看到背后的一丝空怔。
“上回的饰物,是指从朔王府邸……”奚勍眼神一瞬滞空,声音低凉,犹如梦中呢喃。
聂玉凡察觉她音色不对,可顾及他人在场,压低嗓音试探地问:“那些饰物怎么了?”
奚勍静默,想来自己对某人的承诺是无法兑现了,半晌才似放下什么一般,回道:“没事。”
她回答冷淡,像条冰流直接将聂玉凡含带语里的关忧冲净。
而两个字入进聂玉凡耳底,更觉如被针扎般清晰疼痛,回想曾经总对自己娇声莺语的小师妹,心中一时百味陈杂。
“不可以。”
奚勍清楚地拒绝那个男孩,同时不容他们开口,语气坚定:“今后,我也不会再让你们做这种事了。”
众人皆瞠目,男孩更是结结巴巴道:“可,可是夜殇主,当初是你……”
“不错,当初是我带领你们潜进府邸。”奚勍嗓音清彻如双玉相击,尽管她现在身高并不突兀,但浑身自有一股凛然环绕,无形之中威压住所有人。
“但事后经过我一番细想,助人还需强己,让自己变得强大再去救助别人。而不是从前那般……劫富济贫,无论说得多么义正言辞,我们地行为也会被那些官僚说成贼民。”
“那我们该怎么做?”其中一名孩童问道。
奚勍微微眯起眼,黑纱遮住她眼中似锋芒万射的寒光:“我要你们好好练就武功,除了保护自己保护同伴,也能在日后某一天出人头地。”她瞄向秋莲露在兜外的粉色绣线,轻轻问了声,“秋莲,你可会绣工?”
被这一问,秋莲连忙又惊又诧地点头。
奚勍随即满意道:“好,今后我也有些事需交给你办,至于其他人……”一一扫过眼前那几张稚气未脱的脸孔,她直接说明,“我也不会让你们整日除了武功无事可做,到时怎样,会由聂……”奚勍声音突然顿在这里,之前她曾思考过很久,靳沐娴的身份乃属名门千金,而古代贫富差异向来明显,这些孤寒孩童们虽然年纪尚幼,但如果她挑明身份,只怕人心间仍会产生隔阂,所以奚勍决心继续按靳沐娴的做法,蒙面以‘夜殇主’的身份保持下去。但是聂玉凡,他们口中的‘聂哥哥’,奚勍却忘记问他所用身份。
“由我聂凡来告诉你们。”
清朗有如日月的声音响在耳边,奚勍意外抬头,正对上旁侧那张俊逸非凡的脸容,眉眼间一展雾色温笑,即可使人如沐春风。
聂凡吗?
奚勍心下明意,并感谢聂玉凡从中提示,接着又说了些今后需要注意的事项,才在他的陪同下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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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刚坐进马车,奚勍便摘掉帷帽,皎白面容在乌发陪衬下,宛若自然天成的莹玉,盈波流转间,美好不可言。
聂玉凡默默收回视线,师妹自小生得倾容之姿,他珍视如宝,以前曾半开玩笑地对师父讲,假若师妹长大以后他伴其左右,不知道要惹来多少杀身之祸,遭尽天下男子追杀?
可近来与她相处的感觉,聂玉凡却觉不似曾前。刚刚一瞬,目光还未与她触碰,却已觉神思飘忽,心旌荡漾。
真是,不得而知的感觉。
“你倒挺有本事,从何处弄来的马车?”奚勍寻个舒适位置坐好。
“若没这点本事,我还怎称的上你师兄?”聂玉凡坐于对面,笑谓道,“只要银两足够,万事好说。”
奚勍怀疑地睨他一眼:“我倒觉你整日无所事事,何来的银两?”
聂玉凡转为苦笑:“那些名门氏族想拜师父为师,自然少不了丰厚大礼,虽被师父拒之门外,但总有托我去说些好话地。”
奚勍眉一挑,以戏谑的眼光望去:“那师兄可真是通达人情啊。”
聂玉凡假意咳嗽,面上稍露窘意,目光为之探去,但见那双雪眸莹莹动人,似含浅笑,让他心颤间忍不住叫冤:“小娴,你就不要挖苦我了。近来我忙着照顾秋莲他们,连修炼武功的时间都没有。”
奚勍微微安劝道:“你别着急,一切……很快就会好了。”
很快,都将步入正轨。
这句她说得意味深长,但在对方听来却觉莫名,奚勍随即转过话题道:“修炼武功?师兄,莫非将来你要像师父那样,武功盖世,名扬四海吗?”
聂玉凡沉默一阵,才开口道:“这倒不是,我只想……永远陪在他老人家身边。”
奚勍为之一愣,看到他薄唇边正翘起暖意弧度,连带浅褐色的眼眸都被染入融融色调,在灰暗的车厢中,熠熠生辉。
仿佛被那短瞬的光刺伤了眼,奚勍黯然侧过头,眸底宛若蒙入一层看不清摸不着的薄雾,里面似酸似羡,复杂难辨。
像要故意冷落那自然流露出的温情,奚勍玉指掀开帘幕,淡淡望向日落方向,醉红一片,映入她眼中好似画卷中的绝代嫣艳,一触惊魂。
“城里道路繁乱,转转绕绕,不如你直接带我回去的好。”
聂玉凡听她半抱怨的语调,立即解释说:“这会儿天色尚早,我施展轻功恐怕太过招人注目,不过只要你勤加练习,怕是日后也不需要我了。”
奚勍叹口气道:“我只担心这次出来太久,会被爹爹发现。”
她语气虽愁,面色却淡然轻松,聂玉凡笑谑她一句:“你近来表现甚为乖巧,完全是副名门闺秀的模样,我想就算你偶尔‘出趟府’,不生事端,靳大人他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吧?”
奚勍“唰”地落下帘幕,笑容含冰扫视过去,叫聂玉凡忍不住一阵寒颤。
“好了好了,就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呀。”聂玉凡感觉有暴雨来临之象,赶紧真心诚意地道歉。
奚勍见他这态度,忽地噗哧轻笑,眸光似月皎洁,仿佛尘世璀璨都凝集此刻,无人可及的风华。
聂玉凡看呆之际,只听她声音宛若玉珠被细细磨碎,温腻响起——
“谢谢你……玉凡。”
最后两个字,轻得被融散进空气里,其中意义,唯有她自己才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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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快似流水,转眼二月即过,而深冬却好像不甘愿这样悄然退场,终在月末时节下了最后一场雪。
奚勍紧了紧身上的厚缎,望向窗外景色,此刻正有“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之意。
原本事情都在她的计划中顺利进行,可现在,那对黑如黛染的两眉间却独显悒郁,犹若纷雪堆积而来无法压融。奚勍双手环于胸口,目色幽寂,依靠在窗边像个精雕的瓷玉娃娃,安静的,不动的,回忆起昨日那幕——
夜晚末雪来得甚急,奚勍才踏进小屋,就觉浑身冰寒似被炉升的飘暖化散,一头如缎青丝上缀满了晶莹雪花,像粒粒珍珠在黑暗中闪烁明动。
她迈上几节台阶,只听上方传来一个声音:
“夜深知雪重……没想到这场雪,来得真是急啊。”
有如鹅毛落地之音,飘渺轻细,入进耳中更觉虚幻。
奚勍却是听得真切,笑回上一句:“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话落时人已在帘外,她不慌不忙地掸了掸披肩上的残雪,远远处望去,仿佛周身落下晶晶亮亮的碎光。
她这才掀开珠帘,药草熏香在空气中清新回绕,丝毫不觉刺鼻,闻入后反而像种提神药令人心旷神怡。
祁容本欲说些什么,却为自己引来阵阵咳嗽。
奚勍黛眉一蹙,见他身上雪白裘衣从中间敞开,露出内层的锦绣丝缎,这副样子,简直像在故意招染窗外寒意。
他所处的小阁位置极佳,每当天色入幕,便会被月光照亮仿佛洒满一片银霜,即使天气异变也不觉昏暗,所以奚勍已经习惯与他在不点烛光的环境下相处。
祁容近乎完美的轮廓映入奚勍眼中,却又被那过于苍白的脸色煞痛进心底。她默默无言俯近祁容身前,将那松开的地方一点点系好。
因为祁容坐在椅上,奚勍俯身之间发丝由脸颊两旁顺直垂落,落于他膝前平整的白衣上,如若绣在布料上的精致乌线,显得那黑与白极为分明。而奚勍低着头,两人只隔有一指距离,不时感受到祁容微弱而平缓的呼吸声,微拂过她额前的几绺秀发。
窗外雪花飘舞,将整个大地遮盖成一抹单调白色,却只像为衬托窗下那一对绝尘男女,宛若画中璧人,隐隐有微妙的气息在空气里漂浮流动。
系好最后一处,奚勍抬头时刚好对上那张冰雪般的绝致容颜,白如凝脂,细腻无瑕,被光照去几乎像雪慢慢融化开去。
然而——
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只有她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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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勍呼吸平白快了几分,见他唇边隐约含有笑意,直起身微愠道:“你身体本就虚弱,还这样不知爱惜自己。”
谁知祁容反而笑问:“这可是在关心我?”
半开玩笑的语调,听上去有些许暧昧迷离之味,犹如一舔糖果时的蜜甜。
此番话若问向普通女子,怎奈也会面色生红极力否认,但奚勍很是一本正经地回答:“朋友间关心,自然天经地义。”简单一句,仿佛乘月色而来的清风,吹散彼此周身若有若无的暧雾。
几乎每隔一两日,奚勍便会深夜到访,两个人谈棋对诗,尽管祁容眼不能视物,却有着绝妙非凡的才智,与奚勍对诗基本一对就是几个时辰,两方可说是不相伯仲,以至于最后也难决胜负。彼此的相处了解也渐渐由少积多,那份灵犀与默契在不觉中暗自升成,同时间会心一笑,仿佛历经百世,终寻得知己。
祁容抵唇掩咳,雪色宽袖宛如天边一片白云卷来,遮住唇边亦深亦浅的笑意,温声知错道:“今后,我定会多加注意。”
奚勍挑眉,从表情上看来多半是不信,冷冷捅破他的话:“这句话光我听来就不下五次,病生自身,你这样不等于在折磨自己?”
“折磨啊……”他听完长叹一声,声音尽头仿佛在深深嘲笑什么一般,“病痛对我来讲,早已习惯。”
奚勍见他乌墨长发凌乱地披落肩头,像花瓣散去,显然是经过长时间剧烈咳嗽导致如此。
她忍不住伸手,为他一根根拢好。
冷梅似的清香拂面而来,在空气飘绕,祁容只觉发丝仿若流滑过绝世瑶华,丝丝沁凉中含有柔腻触感,长发顺由指尖一泻直下,分离刹那,像从空中划出一道眷恋的长弧。
黑暗里,祁容好似看到那人,纤纤玉手,胜雪无暇,如柳轻摇间散发出融白的微光。
隐隐之中,他又似听到那人在耳边低喃——
“如果……不会让你如此受苦。”
一声清脆的鸟鸣,突兀响起,将那句低喃化作风音,惊起两人神思。
奚勍停下手中动作,望向悬挂在窗边的鸟笼,被一层深蓝暖布紧紧包裹。
她眉角上扬,显得很是欣喜:“没想到夜深人静时,它竟还没休息。”
祁容清浅一笑:“定是知它之前主人来了,才会特此喜鸣。”
原来这是奚勍前些日子,在府上庭院里捡到的一只莺雀,爪部受了伤一时无法飞翔,便救来在笼中喂养。她想到祁容平时总爱自己一人,若有只小鸟相伴,偶尔听它唱鸣,倒也是不错的光景。况且上回被秋莲他们偷走的饰物已经无法归还,祁容虽不在意,但奚勍始终心怀愧意,于是将这只莺雀当作礼物送上,并代表自己一番心意,希望能以此为他少去一些寂寞。
奚勍收回视线,不由感叹一声:“人性善恶,动物能够分辨,可是人与人之间,又该如何分辨呢……”
“好好地,这是怎么了嗯?”听出那语中一抹惆怅,祁容问得轻柔,有如柳条荡过水面,撩起细碎的碧色波纹。
奚勍只觉内心涌起一阵暖意,连刚才几许忧愁都被驱散,话语变得轻畅:“我不过是觉得,人一生中,不可能只遇好人啊。”实际上,她却在担心自己的日后,现在她为靳府唯一掌珠,万事由得自己,可是处于这种身份,她还能像现在这般自由自在到几时?她要接触面对的,又会是哪些人?
从小奚勍就知道,人人都拥有一张面具,善与恶,美与丑皆藏于面具之下,可伪装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手段?所以当面对那个人,即使心中有多么憎恨厌恶,她都不会显露在脸上,默默忍受,等待自己有能力‘回报’他地那一刻。
然而转眼,她却来到一个陌生古代,一个刀光剑影之间,就可轻易取走人性命的时代,以靳沐娴的身份,必定与那繁华似锦、暗地却布满蛇蝎之地是扯不掉干系的,所以她不能照此平稳度日,在一切风难来临前,未雨绸缪。
她望向祁容那张美丽的面庞,在幽冥雪夜里流溢出夺目光华,垂闭的眼眸下是远离世俗的飘逸与淡然,仿佛任何阴霾都沾染不了他,那一身雪白,更衬得他恍若不食烟火的神子。
每每看着他,奚勍便会觉得心神宁谧,好像再愁躁的情绪也会受他影响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对奚勍来讲,无论怎样,他终究,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
耳边传来他轻笑,奚勍不禁自觉道:“说这些,是显得我过于庸人自扰了吧……”
祁容却摇头否定:“我倒觉你思想独特,不似同龄女子。”
奚勍正想找借口掩饰,不料被他下句话全全压回去。
“你的父母,想必也是对惊才卓绝之人……”
“我没有父母。”
那一声,冰冷似如寒玉坠地,决绝的,如刺骨髓的清晰。
她目光幽深像看不见底的潭渊,而那怨恨,如同从最深处飘来的一点红冥火焰,漆黑中忽明忽暗,森寒沁心。
祁容听出其中异样,心底略一惊,但脸上神情仍如月光流水,悠和逸然,似从世外归来。
奚勍断然别过头。
“你这气话倒是说过了,若无父母,你又如何来这世上?”
“既然视我如绊脚之石,他们当初为何还要生我于世?”奚勍反驳,想到那句‘万爱千恩百苦,疼我孰知父母’,几乎要仰天大笑了,“对我来说,有与不有又有何分别?他们又何配为人父母?”
那腔深深的哀愤与积怨,似乎要化成一团烈火,将周身所有景物燃烧殆尽。
祁容微微低下头,两侧乌发滑落过玉质般肌肤,遮掩掉面上难以捉摸的神情,终是叹了声:“勍儿,不管怎样,他们总是你生生父母,骨血相连。难道真要记恨一辈子吗?”
勍儿……
两个字成为夜晚中最令人醉陷的音节,柔情中带着旖旎,围绕在两个人之间。
这是他头一回这么叫她。
奚勍仿佛受到某种惊吓般,浑身一震,她望向祁容,一股黯然失望的情绪纠结在眉心,低冷道:“我本以为,你能懂我……”
接着,她似带嘲讽而笑:“也对,你既不是我,自然不能体会那种感受。”
奚勍移步至窗边,外面银白雪色顿时煞亮了她的晶莹玉颜,神思飞扬间,有过往的情景流逝过脑海,短暂一幕,却那般清晰刺痛,深到见骨。
她不等祁容回答,人已如轻燕穿云,纵身跃出了窗外,伴随雪花飞落空中,只隐隐传来她的一声——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那一字一句,仿佛被铁戟贯入心肠般的痛烈,回响在漫天雪地,久久不曾消逝。
祁容脸上早无笑意,好像精致平静的面具下被挖空一角,露出深藏以来最真实的瞬间。
“这便是,你心底的痛么?”
得到答案,他唇角勾起妖丽毒厉的笑容,几乎可以美丽地摧毁一切。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最后一句,令他猛然想起什么,纤长莹透的手指狠狠扣住椅把,因那用力,骨指颜色白到近乎透明,内气窜涌到一点,却被他生生压了回去。
喉咙有温热的液体流过,祁容一阵微颤,唇边那抹艳红将他绝致的脸映出惊心动魄的魅惑,仿佛从血月中沐生。
他用绢帕轻轻拭去,笑得悠然却也狠绝——
“终有一日,我失去地,也会一并夺回来。”
“小姐,小姐。”
奚勍望向窗外出神,若不是被莹怜这几声叫醒,浑不知自己竟已站了大半个时辰。
她敛神再定晴一瞧,院落里已不见飘零而落的雪花,但见几缕光阳透破重云直照,似乎想把这下了一天一夜的末雪彻底化散。
雪,终于停了。
她坐到桌前,轻喝着莹怜刚刚端过来的暖汤,舀勺的动作却时僵时硬。
莹怜看在眼里,凑旁小声问着:“小姐,这汤不合胃口吗?”
奚勍忙一愣,接着竟自顾自笑起来,看得莹怜一阵莫名。
“没有,不过再想些事情。”她抬头朝莹怜霁颜一笑,才又继续吃着,动作也变得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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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怜收拾完,奚勍便让她陪同自己在庭院里散步。
一场雪后,婢女们纷纷出动,忙着在院落里左右打扫,堆积房檐上的积雪仿佛是受到这份惊扰,只听得一阵簇簇落下的声响,短瞬间,碎雪又是漫天飞扬。
奚勍稍离了人群,往院后比较幽静的地方走去。不过虽说是散步,她的脚步却因心底烦闷而频频加快,回想昨夜与祁容谈话,总觉有块石头堵住胸口,这份不快究竟出自哪里?是他勾起自己最不愿想起的过去,还是怨他不曾理解自己?
尽管现在有很多人围绕在奚勍身边,可没一个能值得她信赖依靠。聂玉凡虽然帮助她不少,奚勍却不敢与他太过接近,毕竟聂玉凡对她疼爱有加,全因当她是靳沐娴,如果一旦发觉她与靳沐弦有着太多不同点,难免会心存怀疑,到时情况又会如何?
唯有祁容,这个冰雪聪明的少年,令奚勍可以毫无顾忌的与他相处,即使两人偶尔不说话,心里也像存有相同的默契和欢趣。
她把他当成了朋友。
祁容身体孱弱而孤寂,使人心生柔悯,可那微扬在眉神间的神态,却仿佛经历再多磨难坎坷,也依旧从容,依旧淡定,这一点,是让奚勍羡慕而又望尘莫及的。
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哭喊声,使奚勍脚步顿下,回首便问:“这是怎么了?”
莹怜知她今天心思烦闷,一直静静跟在身后,听她问及才回道:“小姐,这是老爷手下的几名家丁,正在惩罚犯了错的女婢。”
奚勍见她神色悒怏,不禁转过身来:“对方犯了什么错?”
莹怜抿抿唇,好似有什么隐衷,半晌后答道:“她偷了书房里的画卷,被当场抓个正着,老爷得知后很生气,就派家丁把她拉到后院打罚。”
奚勍点头表示明白,朝那青砖高墙微望了下,也没想多管闲事,移步就要继续往前走。
“小姐……”背后突然传来莹怜一声急唤。
奚勍见她站在原地踌躇,整张小脸因为心事被憋得通红,一副欲说难言的模样。
奚勍立即明白她有话要对自己讲,所以也不急不催,容出时间让她想好。
然而,莹怜终究没有说出口,她回想到曾经的靳沐娴,那张皎丽容颜在明光照耀下,美如仙娥降临,却也冷情至极,面对跪地求饶的卑贱生命,她不过是淡淡一瞥,短暂亦如惊鸿掠过,而唇边高扬出的无限轻蔑与鄙夷,深深记在人们心中。
或许有一天,自己落到如此地步,小姐也会像曾经那般,对她无情视之吧?
想到这里,莹怜小小的心灵遭受打击,这段日子从她身上感受的温暖,仿佛顷刻间结冰爆裂,惊得自己一个寒颤。
她立即收回欲要吐出的话,上前搀扶着奚勍,体贴道:“小姐前面雪多,小心路滑。”
奚勍深深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任由她扶着,一丝细风拂过,隐隐中,奚勍听到对方宛若叹息般的低喃,加杂在了风中——
“她是迫不得,才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