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城
一月初时,一场鹅毛飞雪降临明城,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待雪停后,大地皆是被冰雪茫茫覆盖,放目远望,白皑皑的积雪倒映着天光,一直延伸到渺苍峰山,云之高端。
林中静谧,残雪由枝头簇簇滑落,发出破空声响,惊了下那树下静默之人,扰了下那思绪如絮叶纷飞,回首,仍是银茫茫一片,那么幽远,那么沉寂。
身着橘色衣裳的少女收回眼,她眉目秀丽无暇,笑时仿若春风拂涟漪,望之心生美好,不笑时仿若斜阳余晖与湖面融合成的色彩,叫人更难移眼。
她低下头,瞧着那白雪地面,被光照得有些晶亮刺眼,又不免抬首,瞧得那碧空浮云,便是一眼望不到尽头。
她轻声喘息,目光稍落树上,却瞬间收拢神思,恍若此刻即使地动山摇,即使万物毁灭,也容不得那目光转移半分,眼中唯有那素衣、唯有那青丝、唯有那身影,渐渐在瞳孔中化作光点,令她一生只愿逐光而行,因它亮而芒,因它美而灿,因它冷而静,因它寒而颤,更因它存在而存在!
但见琼枝玉树上,静静伫立着一个人影,她浓顺长发漆黑如瀑,直泻纤细腰际,清风吹拂,若云一样飘开,使人心旌也摇荡得厉害。一袭素白衣裙,若空谷幽兰宁静淡雅,玉足轻点柔软树梢,却稳如翠山。她目光正直落前方,一双眸清冽如银巅冰雪,深深看入,似能夺人心魂,纤柔姿绰的身姿,宛若一枝孤高冰洁的白梅,白纱遮掩玉颜,却掩不住浑身散发的飘逸出尘之质。
“秋莲,就是那辆马车吗?”
问话间,她目光始终盯向前方不远,停驻在客栈前的马车上。
“秋莲确定是那辆马车,就是他们将若纯打伤的。”提到这里,秋莲贝齿咬唇。若纯性情温顺乖巧,因为年龄尚小,平时便跟在她身边学习绣工。今早若纯从丝绣庄回来途中,险些被突然驰来的马车撞倒,结果却反遭车主一顿打骂,“之后我顺地面留下的轮痕找到此,才看见若纯所说的那辆马车。”
“呵……”低笑不冷不热地扬在耳边,那被白纱遮住的唇角,渐渐勾起一道冰弧。
“可是门主,若纯说将她打伤的两名男子身穿黑蓝红三彩服饰,想来是邬国人了。”
自从□□同意与邬国联姻一事,两者间生意往来日渐热络,而明城作为边境城,更是各处江湖豪客、商贾们的云集地,虽不及帝都繁华,但也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而邬国人以紫色为尊贵,只有皇室和名门望族才可穿戴紫色饰物,普通百姓皆以黑蓝红三种颜色为服饰,所以当他们出入天煜国时,一眼即可分辨。
“邬国人又怎样,来到我□□国,便以为能为所欲为,横行霸道么?”她低首望眼树下的秋莲,声音清冷亦如山涧溪泉。
那一声,那一对视,便是绽放出一种无可比拟的绝世风华,仿若天地被什么遮掩变得蒙黯,只余那抹清华独立高端,深深望去,震慑人双眼,霎时,一股尊畏之情便无由无解覆满心头。
秋莲不禁垂落首去。
素衣之下,一头青丝直垂腰际,柔滑如绸如镜,映着雪光明阳漾出银莹亮泽。此刻漆黑瞳眸正缩成一点,静静凝落前处的马车上——
一辆极为华丽的马车,四檐边上垂有白色丝穗,风拂过,似柔情女子在轻轻舞摆纤曼腰肢,即使一场大雪方过,净洁的白色车厢也未沾染半分残雪,停驻原地,纯白得几与大地融合为一体。
“哼,想不到这些邬国人,还知得讲究体面。”她冷嘲地发出笑音,一双乌瞳宛如深谷幽潭,益加邃寒,“不过欺负我夜殇门地人,我也要让他们知道厉害!”
“秋莲,你先回去吧。”
话音落下,再一抬首,那素衣乌发早已经无影可寻,仿佛随风而来又随风而逝,莫不是清音犹响耳边,只觉方才那伫立在琼枝上的身影,不过是一场虚幻。
秋莲从恍惚中收回神思,目光里既是尊重既是羡慕,她清楚,有些人一生注定要风华绝代,好比遥不可及的天空,任自己如何伸长手臂也触碰不到,被那一双寒眸注视,惊摄之际,得到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她愧叹一声,摇摇头,转身往相反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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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华客栈,明城最大的客栈,可当人们踏入,并不见想象中的富贵豪华,正如其名,无华,虽无华丽摆设,但全楼均由上好木材建成,布置朴素淡雅,精秀内透,雕花桌椅,云荷瓷茶碗,悬吊古明灯花,且听楼央中,华衣盛妆的歌姬正指拨琵琶,歌声缭绕,惹得在座宾客们纷纷侧目而望。
美酒佳肴过后,两名邬国男子正神态慵闲地跨步走出客栈,他们身着黑蓝红三彩衣饰,体形健硕,双眼朦迷,面颊染着酒醉红润。
华丽车厢前,只瞧一名长相斯文秀雅的少年正朝他们微微行礼,接着掀开洁白车帘,静候他们登入。
谁知两人还未靠近车厢,一场风卷狂雪忽由上方呼啸而来,躲闪之际,一抹白影飞闪眼前,云袖轻柔如蝶,掀扬空中,横扫过脸颊,却是一阵火辣热痛。
两名男子本能地捂住脸,全痛得呲牙咧嘴,酒后那抹熏态已从脸上消逝无踪,待闻到一股白梅似的清香飘荡于空气里,才警觉回首,却为眼前人为之一震。
苍茫天地间,一抹丽影傲然而立,素白裙裾飘摇,仿若被风翻飞的大片凝白花瓣,即使漫地雪垠,也无法将那白影拉溶成体,天光洒照其身,如一剪晶透高洁的雪峰寒梅,绝华无限,难以遮掩。
她纱帷蒙面,青丝披垂,眉宇间拢凝着一份孤冷,是拒人千里的清绝,一双眸黑若点漆,冰冽如雪,瞳孔某一深处,暗烁幽潭般的寒光,深深看入,简直魄痛人双眼!
面前女子,风姿绰约,纤赢若仙,两人见她皆是一愣,然脸上辣痛却清楚地提醒他们,此人非寻常女子,光是被那一双寒眸注视,就足可使人坠落潭渊。
“你是何人?”其中一男子回神道。
她侧首,眸光扫向他,男子顿觉一股清凛之气朝自己压来,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她,奚勍,终于启开唇齿,声音如珠落玉盘,清悦明澈,回荡于空气中:“今日便是你们两人,无故将人打伤?”
两名男子对视一眼,才回忆起清晨一幕,却是神高气傲起来,身型略矮的一人道:“你可是指那女童?哼,今日她挡住去路,耽误我们办要事,自然该……”
岂料他整句话还未说完,只见洁白云袖挥闪,右半边脸又被扇得红肿。
“你!”男子即刻怒气填胸,双目灼红,与面颊相成一色,倒显得别为有趣,“你是她什么人?!”
奚勍却不回话,只望眼马车前那名少年。少年察觉到她目光投射,反是礼貌性地一点头,秀容上无波无澜,漠然地将自己置身事外。
她继而看向两名邬国人:“你们何需要明白?只知现在我要带你们走便是!”
二人闻言脸色顿变,但毕竟也是习武之人,并不退怯,抽出腰际弯刀,迎向眼前这个白纱蒙面的素衣女子。
奚勍喉间溢出冷笑,身立原地,任那明晃晃的刀尖向自己袭来。
他们二人见她身形未动,以为她尚来不及防守,得意之间,便将内力猛灌入刀柄中,决心对她还以颜色,以解方才羞辱之恨。
刀已临近胸前,前方丽影却忽然变得模糊不清,下一霎,如雾气般散去。
两人身体前倾,完全扑了个空,思绪一时呈现滞状,紧接脑后有清风凉扫,待回首过去,那宽飘云袖仿若轻灵蝶花,从半空盈盈徐落,似比吹散的白羽还要柔软、还要无害,然而横拂过腰身,却是凌厉聚集,快如刃,冷如霜,裹在他们身上的裘服已从背后划出一道裂痕,血丝渗溢,寒风扑入,直叫人咬牙又痛又颤,而身体受那强大厉气逼袭,全全跌爬于雪地。
“呵呵,真是好难看地样子呐!”
奚勍从后望去,拂袖,讥声嘲笑。
二人缓慢从地面站起,奚勍见状扬眉,不紧不慢地迈开脚步,正欲走近,却在下一瞬侧过头去,宝剑银光,犹若奔腾潮水直挥她而来。
奚勍霎时敛凝内力,偏身避过,一头青丝被撩动飞扬,静静垂散于肩后时,但见一把宝剑正横稳于她身前。
奚勍目光投去,那手握剑柄之人,浑身黑色束装,衬出流畅的身体线条,那浓眉,那俊眼,那仿佛冰铸成的五官,无温无度,似比身处冰天雪地还要寒峻。
而他对上奚勍的眼,一双清冽灵华的眼,一双宛若冰峰雪巅、慑人心魄的眼,莫名间,竟使得那多年古井无波的心绪,在此刻变的难以平静,仿佛有谁摇动了船桨,拨荡开一圈细细波纹,朝向遥远的岸边慢慢漾去……
为何这般冰美、令人心颤的双眸,会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