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高烧刑讯让他疲累不堪,在黑暗地牢里被关着,他早就分辨不清白天黑夜。此刻看到眼前不该出现在在这里的人,原本麻木不堪的混沌思维又重新开始运作,他不由大声脱口而出:“Rain?”
蹲在他面前的女子神色肃然,没有回应他的疑问,而低头专心致志地摸索镣铐锁头。动作之间她的手自然碰到了他露在外面的皮肤,轻柔的动作并没有带来痛感,反倒是给高烧灼热体温带来一抹舒适凉意。
她没有回答,墨绿色长发湿漉漉的下垂,遮住了大半张脸。
艾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侧脸,喃喃低语:“出现幻觉了吗?”
Level 6,只关押罪孽滔天极恶之徒的秘密楼层。
狱卒恨不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二十四小时盯梢,每个角度都有电话虫监控。
这里面的大人物即使被海楼石锁链束缚着,感官依旧敏锐,大意不得。
此刻周围却反常地安静,明明混进来一个不该存在的人,狱卒没有丝毫动静,就连囚犯锁链被牵动的沉闷咣当声都没有。
他自嘲似地勾起嘴角,却还是舍不得从那个人身上移开眼,近乎贪婪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即使是幻觉……
能最后见她一面也真是太好了……
当初谁能想到阿拉巴斯坦会是永别?
那次……这个傻姑娘抱着他哭得那么伤心,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想要亲吻她的眉梢眼角,安抚她,让她不要再流泪。想要紧紧抱着她,把她揉到自己的血肉里,让她不要伤心。想要把世界都捧到她的面前,只求她破涕为笑,不再哭泣。
但他当时只能手足无措站在那里,任她抱着,不敢伸手去拍她的背,不敢擦去她满脸泪水。
他害怕自己一旦这么做了,心会软得一塌糊涂,再也放不开手。
他努力让自己面上维持温和笑容,想让她安心,想让她停止哭泣。
然后她歇斯底里地祈求他不要走,那双清澈金色眼瞳直直地看着他,满是祈求希翼。
看着那双含着泪的眼,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幕。
女人在后面哭着让背着行囊男人不要走,男人嘴里骂骂咧咧地让自家婆娘滚回去,说不就是出个海吗很快就回来了。女人粗声粗气地骂着让他回来想别的办法赚钱,哭得喘不过气。男人头也没回推开她往前走,只不过正对着他的艾斯能看见男人脸上流下的两行热泪。
那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为此感慨一会儿,只觉得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一个男人出海,即使是心爱的女人。他们会离开温暖的家,踏上惊心动魄的征程。尽管抚养他长大的马奇诺姐姐也美丽温柔,但他出海时也没有留恋,只为即将到来的乘风破浪旅程兴奋期待不已。
艾斯当时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递给伤心的女人一张纸巾就转身走了。
但此刻,他才意识到当初那幕有多残忍。
不一样的。
家人的挽留跟心爱女人的乞求是不一样的。
除非铁石心肠,否则谁能拒绝心爱的女人。
他半弯下腰,轻轻捧起她的脸,像在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历经腥风血雨也毫不动摇的他,此刻骇然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手中捧着的柔软脸颊还因之前的泪水湿漉漉的,冰凉水痕带来古怪灼烧感,烧得心口百感交集。
平时跟兄弟嬉笑之间的伶牙俐齿尽数消失不见,头脑被指尖泪水烧灼,他只会笨拙地说这一句话:“别担心,我不会死。”
其实他想说很多很多别的,但都堵在胸口,说不出来。
几年未见,阿拉巴斯坦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颗因她失去踪迹而空荡荡焦虑不已的心突地安稳下来,像久久缺失的一角终于被填上。
即使外貌身材都改变了,但那双眼睛只有她一个人才能拥有。
也只有她不需要做什么,简单一瞥就能让他心如擂鼓。
船上的兄弟们满嘴跑火车吹嘘自己睡了多少个身材火辣的妞。他嘻嘻哈哈地听他们说,却菜农不加入。大概是因为憎恨自己的血脉,他对女人从来没有什么欲望。兄弟们恨铁不成钢要他开窍,带着他见识各种女人,想让他体验温柔乡的妙处。那些尤物软若无骨地靠在他身上敬酒,送上红唇他却无动于衷。他只会温和笑着避让,手上毫不犹豫地把人推开。
白胡子塞下第二番队战斗队长,火拳艾斯在战场上无往不胜,但生生在风月场上落下个铁石心肠不解风情的评价。
当时莫名其妙被路飞撞飞,他想也没想就抓住了她,用自己的身体护着撞穿了好几层墙。躺在断壁残垣之中,第一反应就是检查她有没有受伤。确认她完完整整的,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是现在的姿势。她结结巴巴地让他放开,他像被火烫到一样立即松手。
明明是纤细得两只手就能环绕的腰肢,上下却柔软丰满得很。他回想到刚才的触觉只觉得鼻腔一热,热血就哗啦啦地涌了出来,只能用手狼狈地堵着。
在三教九流虎狼堆里长大的孩子,什么都听过见过。不是没开窍,只是心里已经被一个人占满了,再也分不出情意欲望给别人。
但此刻捧着她的脸,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只要她不再哭泣,让他做什么说什么都可以。
但最后几乎击溃他的,是她含着泪,语气急切的表白:
“我喜欢你!波特卡斯.D.艾斯,我真的很喜欢你!”
刹那间涌上心头的狂喜和巨大幸福感几乎将他淹没。
她是喜欢他的。
她也喜欢他。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在那双专注的金色眼眸注视下,他张嘴想回应她的心意……
但那个名字让他瞬间清醒,像坠入深海,满嘴苦涩浑身无力。
波特卡斯.D.艾斯。
那不是他的真名。
哥尔.D.艾斯……那个人给他留下了罪大恶极的血脉。
小时候受到的恶意辱骂,憎恶诅咒尽数涌上来,让他浑身冰冷。
不可以……
他没有资格爱人……
这份罪恶的血脉不能传承下去……
他是恶魔的孩子,来这世间是来还债的……
电光火死之间,这些念头纷纷乱乱地升起又消失,只是心底的冰冷无力感逐渐扩散开来。像当初在白胡子船上挑战,每一次每一次沉入海底。
那个每次都会跳下去稳稳抓住他的手,带他浮上水面重返人世的女孩此刻睁大了眼神色专注地看着他。像虔诚信徒等待审判,要不前往极乐天堂,要不从此坠入地狱万劫不复。
他闭上眼,不敢再看那双清澈眼眸,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怕她看出一丝一毫。
他再次睁开眼,松开了托着她脸颊的手。手上沾染的泪水不再灼热,反倒在阿拉巴斯坦的夜风里变得分外冰凉。他的双手无力垂在身体两侧,看着她的眼,努力微笑着,却只能勉力说出句对不起。
她没有露出让他心碎的失望之色,也没有再次哭泣。她只是低下头,静悄悄地伸出手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胸口看不清表情。双手想要满满当当地抱住她,却重若千斤举不起来,只安静地站在原处,看着她的头顶。
对不起。
你值得更好的。
对不起。
是我配不上你。
对不起。
抬头,那边虎视眈眈看着他的赫然是她的哥哥,呃小她一天的弟弟山治和海贼猎人罗罗诺亚.卓洛。
他在这边看得很清楚。
那个海贼猎人的眼神里掺杂的,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但艾斯是知道的,因为很久以前他也是这么看着Rain。
超出了对普通同伴的关切。
注意到他看过来,海贼猎人皱着眉神色阴鹫,手也搭到了刀柄上,似要将他斩杀于此。同样一脸愤恨的山治脸色阴沉对他比了个划过脖子的手势,然后就不由分说地拖着年轻剑客走掉了。
他在心底苦笑,低头不再去看。
是啊,这么可爱的姑娘怎么会没有其他人喜欢?
Rain,你要幸福。
要幸福。
记忆被清脆的开锁声中断,金瞳女子低着头,拿出不该存在的钥匙咔嚓一声拧开了锁头。沉重的海楼石手铐咣当下垂,撞到墙面地面,在空旷的监狱楼层里回荡。
艾斯浑浑噩噩地看着她动作,看着她帮忙把自己身上的海楼石锁链卸下,看着她皱眉抚过他身上伤处。自然系能力者不受物理攻击伤害。他吃下了烧烧果实,自己就是火焰本身。体内伤处开始愈合,表面溃烂狰狞伤口也逐渐变淡,皮肤像没受过伤一样完好如初。浑身疲累疼痛一扫而空,体内充盈许久没感受到的蓬勃生命力。
然后她牵着他的手,坚定不移地往外走去。
像当年无数次,他浑身无力沉入深海,看着光线逐渐变得晦暗,看着周围空荡荡的。只有她跳入海中,朝他游过来,这只手拉住他的,带着他上浮,逃出生天。明明在随时都能让果实能力者丧命的海洋之中,被她拉着他就会无比心安。
她不容置疑地走在前面,而他也紧随其后。
陷阱,麦哲伦,海军,狱卒,老爹,兄弟,处刑,这一切的一切他都没有去想,脑子混混沌沌的,只剩下跟随的本能。
她的手很凉。
他下意识地握紧,想给她传达几分暖意。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像梦一样。
途中没有一人阻止,甚至没有一个犯人出声。
本来应该隔绝因佩尔和外界的沉重大门不复存在,从门洞里能看到外面,正好黄昏逢魔时。日月各自盘踞天空一脚,霞光侵染出深深浅浅姹紫嫣红,却被逐渐蔓延开来的黑暗无情吞噬。
没有飞鸟,没有风声,没有波涛,一片死寂。
像从地狱爬出重返人世,但却站在两界之间,无法前行亦无法后退。。
站在因贝尔外面,湿润海风带着咸涩气味袭面而来。两边静悄悄地停着军舰,海上星辰满天,衬得眼前的人分外漂亮。她似是在搜寻着什么,站在码头甲板边缘处,低头往海里看去。不远处正义之门紧闭,海底深处的海王类也没有动静涌出海面。
一切都静悄悄的。
真是奇怪的梦。
既然这样……
黑色的眸子里是能溺死人的温柔。
平时藏着的,不敢表露半分的……
他不敢出声,生怕自己无意间打碎这个美好的梦境。
他轻轻拉住她,在她探询似地回头看过来之后俯身把唇印了上去。
一如想象中柔软美好。
她惊愕地睁大眼,手上推拒却顾忌他的伤处没用几分力道,张开嘴似是想要说什么。怀里拥着的身体逐渐软化,艾斯原本的浅尝辄止在她生涩回应之后变成近乎疯狂的掠夺,手臂也更加用力地拥着怀里的人,恨不得想要把她揉到血肉之中,再也不分开。
就这一次……
仿佛把这一生一世的热情爱意全部燃尽,就这一次……
疯狂之下是恐惧。
他怕梦醒,终究是场空。
睁开眼,他还是被拷在因贝尔最底层的恶魔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