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吃完晚饭我又溜到了甲板上坐着,看着被夕阳染成赤色的大海发呆。海洋让我恐惧,但对我却有股致命的吸引力。可能是因为我在海上醒来,所以认为关于自己的来历的线索被包含在那片广袤的海洋上。
免费当服务生忙得团团转也有我的私心在里面。如果忙的话,我就不会去想些有的没有的。但是一旦空闲下来,我就会开始胡思乱想。
比如,“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会在海上漂流?
我伸手对着虚空抓了一把,除了微凉的海风当然什么也没抓住。慢慢摊开自己的手,看着空无一物,却同样被夕阳染成赤色的手心发呆。追寻本源的我,该何去何从?
回过神时,发现山治已经在我的旁边坐下。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山治也会走到我旁边陪我发呆,点上一根烟,美名其曰:“一个合格的绅士不应该让一个淑女落单。”
每当这时我都会对他笑笑,然后在自己身边腾出一个空位,但私底下认为这话听着像泡妞大全……而山治总能看出我的想法似的,敲敲我的头,警告我别胡思乱想。
我会捂着头怨念地看他一眼,然后继续沉思。
山治是个很好的人,永远也不会对女士动手。据他所说,这就是他的骑士道,就算死也不会对Lady动手。然后我会无语想,他时不时揉揉我的头发,敲敲我的头,弹弹我的额头算不算对Lady动手呢?最终得不出所以然就不了了之了。
平常坐在这里,我们会保持着沉默,谁也不打扰谁。他的楚河,我的汉界。我们都是注重隐私的聪明人,懂得给对方留出足够的余地。而这次,我看着地平线,双手环膝,听着阵阵浪涛声,难得地主动开口:“山治……”
“怎么?”他有点惊讶,偏头看向我。下垂的金色刘海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侧黑白分明的眼眸,其中有着不解。
“山治……”我固执地重复他的名字,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他,语气中有着疑惑,问了一个很广泛无意义的问题,“人存在……是为了什么呢?”
记忆,塑造我们的人格,我们的人生观,我们为之走下去的目标,不是吗?所以要寻回……
“大概……”山治弹了弹自己手中的香烟,抬头看着半明半暗的天空,“是为了梦想吧……”
“梦想?”我得到了这个同样很广泛的回答,愣了愣。
他神色恍惚地看了看蔚蓝的海面,再次转向我时眼中已染上了不一样的色彩,连唇角也微微翘了起来,“呐,你听说过 All Blue吗?”
我困惑地想了想,老实地摇摇头。
“我的梦想是找到All Blue。”他整个人洋溢著不同的气息,轻快而明净。像一首无忧无虑的童谣,透彻染着瑰色。如同一只跃回海中的鱼,生机蓬勃,欢喜地翻腾着。谈起他的梦想,他就像换了一个人,连声音也不复往日的低沉优雅,带着一丝调皮,如数家珍,“东海,西海,南海,北海,及伟大的航道是至今所知的所有海域,而传说有一片海域,名为All Blue。在那里,四海中的鱼类都共存着……”
他的快乐也感染了我,山治的脸上奇异地没有了平常的痞气,而是更像一个孩子,极其纯粹。我轻轻勾起一个微笑,专注地听他绘声绘色的描述。心中有着淡淡钦羡,真好,他有着自己的梦想,他存在的理由。
那天,我们破天荒地说了很多,围绕着他的梦想。
那天,我们兴致高昂,把酒言欢,两个人都喝醉了。
我拍着他的背,隐约记得少年后背的骨头咯得手心发疼。我笑着举起酒瓶敬他,眼神诚挚:“你一定会找到All Blue。”
少年也醉了,举着酒瓶与我的相碰,笑着,话语因微醺而含糊不清:“嘛,再说吧。我舍不下那个混账臭老头。”我拍手大笑,没大没小地敲了他的肩头一下,打趣道:“没想到山治你这么大了还,呵,离不开他啊。”
“那当然。”山治拍了拍我的头,神色之中隐隐有着骄傲,“那个混账可是我的家人呀。”家人……我看着山治此刻的表情,脑海中好像闪过了什么,却一闪而逝,无法抓住。而那刻,自己感到淡淡的温馨,胸腔之中也有着一抹道不明的酸涩。我细细在嘴中嚼着着两个字:“家……人……”
然后山治的脸上慢慢浮现一种说不出的忧伤,似乎在后悔着什么,喃喃自语道:“要不是我,他也不会……”十五岁的少年还藏不住心事,什么都会写到脸上,平日还好,但喝醉了就……我噗地一笑,借着酒劲捏着山治的脸往两边扯,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心里很是舒坦,松了口气。那种自责的表情不适合他,一点也不适合。
他倒吸一口冷气,拨开我的手,揉着自己的脸颊:“Rain,疼……”我吐了吐舌头,只是咧嘴笑着看他,举杯。他不能真拿我怎样,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认了。
“嘛,臭老头对我恩重如山。”山治怔怔地看着星空,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他垂眼,我却埔到了他眼中闪过的一丝悲切与素日隐着的温柔暖意。他勾着嘴角,声音低沉,“总之,我要他妈的活出一个人样报答他,把这个餐馆经营好。毕竟,这是那个混账的梦想。”
梦想,又是梦想……我继续喝着酒,唏嘘不已,眼睛也亮了起来。那可以是一个人存在的理由吗?可以是现在的我,为之而向前走的理由吗?
“Rain。”山治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强撑着醉意懒懒地转头看他,表示我在听:“嗯?”
山治眼中带着些许迷蒙,却问得很是认真:“你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啊……”我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以前的话,是找回记忆,找回自我。但现在我觉得,这么下去也不错。我们大家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就好。”
即使没有过去,我们也能笑着面对未来。
山治的下一个问题却犀利无比,完全不是他的风格:“那为什么你不愿意接受我们?”
冷冷的海风吹过,我的酒随着这句问话腾地醒了大半,沉默一番,终是避开了他的问题,笑嘻嘻地打着太极:“你喝醉了。”
“我没醉。”山治固执地看着我,“为什么,Rain?”
“喝醉了的人都会说自己没醉。”我移开眼看着海面,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想要脱身,“天黑了,我该去睡觉了。”说完我就想站起,却被山治拽住了衣袖。他明明没有用力,我却不能走开。山治仰头看着我,含糊不清地絮叨着,说了很多。
“你明明笑得比谁都开心,但却每次在我们接近你的时候微笑走开。”
“有时候你明明站在那里,明明在对着我们说话,却觉得你随时会消失。”
“女孩子不要老那么倔强,你偶尔可以软弱一下,让我们帮忙的。”
“你不是孤单一人,有事我们会帮你解决,你只要站到我们后面就行了。”
他的头渐渐低下,似乎酒劲涌了上来,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逐渐微不可闻。我木然听着,在他停下之后低头将自己的衣袖从他的手中轻易拽回,却无意间听到了他的最后一句呢喃。
“其实,我和老头子,我们大家,从很早以前就已经把你当家人看了。”
心中的酸意消失无踪,只觉得胸口处被什么填得满满当当,有热流涌入。
我转身回房,拿了一床被子走下来,看见这个少年还窝在原处,均匀地呼吸着,已经睡着。我轻手轻脚地替他盖上了被子,声音微不可闻:“笨蛋,不是我想啊……”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和他们相处很开心,知道他们都是好人,但不论是对我而言是救命恩人的他,善待我的店长,友好的其他人,我都在微笑的同时与他们保持距离。
因为心底莫名其妙地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不要靠近,不能靠近,绝对不能。仿佛是本能,无法违背。有一次我起了真心结交山治的心,刹那间由心底涌出的是恐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能意识到那是一个警告,“我”不能靠近你们的警告。没有过去的我,不能再事态未明了之前接近你们……垂下了的细长睫毛轻轻抖动,我抿着嘴。我怕,“我”会害了你们。我在害怕,害怕有了羁绊后被伤害。
要是被山治听到了这席言论,肯定撇撇嘴,毫不留情地说:“胡扯。”然后揉乱我的长发,看我激愤地打开他的手。老这么折腾我的头发,头发会哭的,小心它真的哭给你看哦。
那是我在那里打工的最后一天,第二天凌晨,我便拎着事先收拾好的行囊离开了。
除了店长事先知道我的离去,我没有向任何人告别,那样太过伤感。我们仅仅是萍水相逢,注定要离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少了一个人,世界还是会转动。即使缺失一个人,地球也不会毁灭。没有人重要到那种缺一不可的夸张地步,而我,更只是冉冉众生中的一个普通人。当然,我承认这个决定很自私,但在这世上,谁又不是呢?
我并未向山治告别,大部分是因为我的私心,当然有小部分是因为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看待他。我希望我对山治的印象停留在那一夜,一个拥有自己梦想,眼神纯净的人。直到很久以后,我们重逢之前,山治给我的印象确实一直停留在那一夜,分外鲜明。
而我从此认定人存在的意义在于梦想。同时我也意识到,自己不是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