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羞愤难当的艾斯一直避着我。
直到我觉得差不多,郑重道歉说明自己只是看玩笑,并保证不会再犯之后才好一些。我无语望苍天,这么小气的家伙真的是个男人吗?
“食材快不够了。”我看了一会儿无边无际的大海,转向艾力克,随意问道,“最近的岛屿大概什么时候能到?”
“快了。”艾力克看着手中的记录指针,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脸上是灿烂的笑容,“嘛,气候已经稳定了下来,我们要到的下一个岛屿似乎是秋岛。”
“希望不是无人岛。”我看着地平线,嘀咕着,“这次还要买一些佐料才行。”
这几次上岛采购我都坚持至少有一个人陪同,往人多的热闹处走,就再也没撞见过鬼。有些时候,我会怀疑那夜是我的幻觉。但那次我脸颊上的血痕,和船长肩上的血痕都真实存在过。虽然终是慢慢愈合,却是铁证。
鬼,真的存在吗?
周围的气温渐渐降了下去,清爽宜人,气候变得稳定。艾力克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记录指针,脸上带笑,声音明朗:“这次果然是个秋岛呢,不错不错,Rain你要买什么?”
我穿着牛仔长裤和贴身的衬衫短袖,倚在栏杆上,掰着手指头认真地数着:“食材,水果,蔬菜和调味料……”船上永远不会有食物储备饱和的情况出现。
“嗯,不过……”艾力克跟我一样倚在栏杆上,笑得贼兮兮的,眼神明亮,“今天晚上吃什么呀?会不会是……”
我白了他一眼,继续看着一成不变的风景:“一边去,不可能是烤肉。”这厮的饮食习惯是肉,肉和肉……暂且不吐槽,他是怎么健康成长成今天这个结实健壮的青年的,我开始因他的
挑剔而无奈地改变了自己煮菜的方法。
哼哼,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把肉和蔬菜乱炖到怎么挑也挑不出来的地步,这样这家伙才苦着脸开始吃蔬菜。然后我养成了除了烤肉以外,所有的肉食都加蔬菜的习惯。于是这厮养成了时常找我谈心,进行今天晚上咱应该吃烤肉的“没营养”话题。
“Rain,不要这样嘛……”艾力克把头凑过来,讨好地看着我,眼巴巴的,“偶尔一次,就偶尔一次,不好吗?”
“不好。”我果断拒绝,坚守阵线,“我说过,营养要均衡。你别妄想了。”
“Rain……”艾力克似乎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闭上眼,大义凛然地把脸凑上来,“你捏吧,只要有肉吃就行……”我无力地抽了抽嘴角,喂喂,你所坚持的男性尊严在肉面前跑哪里去了……我把他的脸从我面前坚决地推开,表示自己没有丝毫兴趣□□他的脸。
“告诉我,”我看着如同金毛犬一般可怜兮兮的艾力克,板着一张扑克脸,“我43天前,35天前,21天前,12天前为了储藏而准备的腌肉,都分别到哪去了?”
艾力克沉默了片刻,耷拉着脑袋倚在栏杆上选择不回答了。
果然全部变成你的加餐了……我眼睛抽搐地看了艾力克一眼,然后选择享受清静,息事宁人。反正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看向远方,我愣了一下:“岛?”
艾力克抬头,同样看到了那个地平线上模糊的影子。还未来得及庆祝,我们不约而同地注意到笼罩于上的浓浓乌云。片刻过后,迎面飘来了细微的雨丝,打湿了面颊。
我伸出手,接住了几滴湿润,脸上慢慢漾开与平时不同的笑意,眼神柔和:“雨。”
“Rain,你似乎很喜欢雨呢。”艾力克发现了我不同寻常的喜悦,又开始原地复活耍贫嘴,“说起来,你的名字不就是雨吗?”
“嗯。”我嘴角的笑意没有消去,毫不避讳,轻描淡写,“当初就是它救了我一命。”
艾力克一怔,自知失言,不知该说什么。我转头,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背,表情认真:“没事,都过去了。”艾力克和我都微微囧了一下,话说,我才应该是被安慰的那个吧……
我们距岛屿越来越近,雨也变得越来越大。原本的细密雨丝转为了更重的雨点,倾泻而下,碎了一地珠玉。每个人不得不穿上斗篷外套,防止雨水浸透衣物,成为感冒了而需要让他费心治疗浪费药物的笨蛋。当然,最后一项理由是船医大人面带微笑看着我说的。
换上了防水白大褂的家伙没有资格这么说。我在兜帽之下鼓着脸颊,不去看他。
我们的船停靠在了离港口不远处,抛下了锚,将船梯放到了一片礁石之上。毕竟是海贼船,还是不那么嚣张得好。这个岛屿似乎土地很贫瘠,外围全部都是礁石和砂化了的石粒堆积成的海滩。岩石因海水的拍打而附上了层层叠叠的灰白色的贝类和类似苔藓般的暗绿,滑溜溜的,行走时要格外注意脚下。
尽管天气不尽人意,想进城透透气,喝口酒暖暖身子的人倒不少。船上的酒补给确实不够这几个正当壮年的好汉牛饮。那满桶满桶的葡萄酒我从来都搬不动,而我也从来不喝,所以酒水不归我管。掌管着极乐境界的则是阳光灿烂的航海士先生,过分酗酒的下场就是醒来时发现自己看的星空和海面是逆转的,怀疑是自己醉得厉害头晕时才会意识到自己已被艾力克亲切地用绳子倒吊了半宿......
最终我们抽签决定一部分人留着看守,一部分人去进城,然后轮班。当然,我是例外,因为平时采购的任务只能由我亲自负责。
踩着湿漉漉的礁石好容易顶着风雨,一步一步沿着海岸线走到了由石料砌成的港口,发现海港
内只有寥寥艘船。而几个在风雨之中搬运东西的人则防备地打量着我们,目光并不友善。
刮起了风,雨滴变得密集起来,打到身上啪嗒啪嗒的。我生怕感冒,连忙拉紧了斗篷,裹住自己,低头继续前行。
这种情况真是反常……伟大航道上的岛屿都是四面环海,再怎么自给自足也资源有限。这就导致了岛屿会重点选择发展一种产品,与别的岛屿交易,达到目的。而现在港口有限的船只透出的消息并不乐观,是因为今天天气不好吗?
这是个成型了的城市,有着自己的餐馆,商店,住宅。只是以石砖为主材料的建筑都附上了不
薄的青苔,暗淡的灰绿看上去无端地压抑。残缺的招牌在风雨中吱嘎吱嘎地晃着,原本鲜明的颜色被洗得灰暗,店门紧闭。
“这天气...”艾斯因这越来越大的雨势而轻轻皱了皱眉,语气淡淡地抱怨道,“很不舒服。”
“确实。”我使劲用单手拽着自己的斗篷兜帽,不让它被风卷起,“雨水太多了确实不好。”我眼带笑意地瞟了艾斯一眼,嘴角轻勾。火跟雨原本就没有共融的可能性,这种环境是船长最不喜欢的吧……雨水能抑制火势,那拥有相同名字的我,可能沾光成为能成功抑制船长的强人吗?我在雨中前进着,颇自娱自乐地遐想着自己有朝一日变强,把艾斯打倒踩在脚下的画面……
“Rain……”艾斯听上去似乎有些无语,我抬头,而他哭笑不得地隔着斗篷敲了我的脑袋一下,“不要瞎想……我们赶紧买完就回去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我护着脑袋,刹那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失败的反派,就这样把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了……我没有反驳,自知理亏地默然加快了脚步。
这个不大的城市显出了荒芜之态,街上的几乎没有人。有的也行色匆匆,带着不正常的面黄肌瘦。我们辗转了好几家店铺也没有买到足够的食材。无论是调料,粮食,肉类都缺货。
要想真正地买够补给,恐怕要等下一个岛了吧……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营业着,而且有食材的店铺,还未等我脸上的惊喜褪去,就为店主礼貌的寥寥数语尽数打消。我小心地在进门的防潮垫上蹭了蹭自己的靴子,走到柜台前摘下了兜帽,不可置信地问着店主:“哈?不卖?”
“抱歉了这位客人,你们是外乡人吧。”店主大叔态度坚决地摆手拒绝,说得很客气,笑得抱歉,“我这里的食物只卖给本地人,你们还是到酒馆去解决吧。下一个岛也只是一天的航程,记录三个小时就能存满了。”
我有些泄气,但看到他脸上的表情知道多谈无益。我重新戴上了兜帽,打算重返到风雨之中搜寻会卖东西给我们的店铺。
店主大叔尽管脸色不是很健康,但好心地提醒了我们一句:“客人,这个城里除了酒馆以外,没有店铺是对外乡人卖东西的。你们还是不要白费劲了。”
真是奇怪的规则。
一直站在门旁的艾斯出乎意料地问了一句:“请问这里是哪里?”
“我就猜你们是误行至此的。”店主大叔倒没有惊讶,一脸了然,语气挺缓和的,然后脸上浮
现了苦笑,“没有人会特意来我们这个小城。”
“雨之城……”雨水打在玻璃上,啪嗒啪嗒的,在这片寂静之中分外响亮。他看着窗外的阴霾风雨,叹了口气,面上有着疲惫和无奈,“永远被雨浇淋着的城市。”
我敏锐地捕捉到古怪的二字,就奇怪地问出口:“永远?”
“这里原本是被雨水恩泽的岛屿,一年两次雨季,两次耕耘。”店主陷入回忆,面容苦涩,闭上了眼,语气却如同一个局外者般平淡,仿佛已经讲述了很多次,“雨水充沛,尽管岛屿外围是礁石,但是中央有山,可以开垦稻田。然后有那么一天,乌云就没散过,雨也没停过。稻田被水淹没,稻苗泡在水中腐烂,土地被雨水冲走流失,船只因为恶劣的天气而不靠近……”
我和艾斯都没有插嘴,默默地做着合格的倾听者。
“十年。”店主大叔声音带上了一丝干涩,摘下自己的眼镜,用手背摸了摸眼,声音断断续续,“十年…那些小一点的孩子…我的儿子…甚至没有见过太阳……”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中年男子,一个父亲对着身为陌生人的我们抹泪,却无能为力。
“爸爸,爸爸!”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从店主身后的楼梯上传来了蹬蹬的下楼声。店主赶紧将眼镜戴上,一个有着同样棕色卷发的小孩子跑了下来,扑到了他的怀里,声音兴奋:“爸
爸,父亲节快乐!你看我的画!”孩子的脸上没有同龄人惯有的红晕,显得有些苍白。
店主大叔笑得很开心,小心接过了孩子手中捏着的画纸。孩子攥得很用力,那一角皱巴巴的了。父亲爱惜地摊平了褶皱,看着儿子的礼物。
我和艾斯都看到了,雪白画纸被蜡笔涂抹成了黑灰色,中央有火红火红的一个椭圆形的球,边缘歪歪扭扭的,并不规则。
“爸爸,这是太阳。”孩子抱着爸爸,解释着自己的大作,脸上带着可爱的笑,“妈妈说,这是爸爸最喜欢的东西。妈妈说,太阳是在天空上的圆圆的火球。像我们平时用的蜡烛。爸爸,是这样吗?”童言稚语有些时候最无辜,最直接,也最伤人。
店主大叔为了那副画作而红了眼眶,但是低头看孩子的时候笑得很开心,亲了他一口:“当然,杰克画得真棒!”
孩子笑得骄傲,扬起头,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两个外乡人。我低头看着小杰克,友好地笑着,内心有一处带着淡淡的酸涩。从来没有见过阳光…的孩子。
“我没见过你们。”孩子眼睛咕噜噜地转着,没有羞涩,很是主动问道:“你是谁?”
我继续笑得友好,极是善意,放软了声音:“我是Rain。”他们说,孩子对他人的喜恶最为敏感,所以他们会懵懂接近那些善意的人,远离那些恶意的人。
“Rain?你是雨?”孩子忽然激动起来,脸上也因气愤染上了淡淡的红晕,横眉倒竖,奶声奶气的,“你是坏人!妈妈因为你会哭!爸爸会不开心!贝洛叔叔,阿尼婶婶也都不喜欢你!你走!”
孩子激烈的反应吓到了在场的所有人,店主大叔第一反应就是训斥孩子,然后尴尬地道歉:“抱歉客人,小杰克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对不起。”我认真地看着孩子,没有把这当成一个笑话,没有生气,而是用平等的口气与他进行对话,语气平静,“我这就走,不会让你爸爸妈妈伤心了。”
“真的吗?”被训斥了的孩子眼中有着泪,但是同样目光真诚地看着我,包含着希望,“你真的要离开了吗?”
我绕到了柜台后,在孩子的面前蹲了下来,伸出右手小指,一脸认真:“我保证,拉钩。”
“不许撒谎哦。”孩子同样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小指,勾住了我的,眼神纯粹,“我们拉钩了。”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稚嫩的童音和清脆的女声叠在了一起,做出了保证。
临踏出店门前,艾斯忽然语气平静地问道:“为什么不离开?那样又能重新看见太阳,开始新的生活。你的孩子也能在阳光下健康地成长。”
“年轻人,你不懂。”店主松开了手,抬头,眼眶微红,语气竟无比坚决,“我们不会走。这是我们的家乡,我们生于此,我们埋骨于此。”
“我明白了。”艾斯声音淡淡的,套上了自己的兜帽,与我一起走入暴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