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因为房子被烧,杨健家还是有些积蓄的。
但是,姐却不让杨健多带钱。
“咱还是不能带太多,钱要留着以后盖新房,再说了,如果出去打工还混不来吃的,那索性回来……”姐总喜欢为大家着想。
年后进城打工的人果然多。
没下雪,冰冻也不厉害,客车总算能进村了。
客车一进村,整个村便闹腾起来。
小孩大人像过节日一样跑到车站去。
车站其实也不成站,不过就一个亭子,外加几条候车凳子。
我且描述一下车站周围的风景。
有个水塘,最冷时节,水塘上会结一层厚厚的冰,童年的我们就在上面滑冰,当然也出过小小的意外,有人差点掉到冰窟窿里。
车站定点在那里之后,水塘就被圈起来了。
最美的是四周的树,有的树龄上百岁甚至是几百岁了,其中一棵是我的干爹。
农村人爱树,说树是山的保护神,山的保护神,自然也就会保护孩子。
因此每个小孩一出生都会到村里认一棵树当干爹。
我认的这棵树据说有三百年历史,妈告诉我,我小时候特爱小感小冒,妈没辙,最后找了棵高寿的大树做我干爹,希望我像干爹一样长命百岁。
我的妈哟,我要是活上三百年,岂不成了妖精?
不过,很奇怪,认了干爹,敬了树神之后,我竟然像小猫小狗一样好养起来,许是妈的臆想和夸张。
车站北面有一长排地洞,那地洞夏凉冬暖,是储存蔬菜的好场所,可比城里的冰库干净多了,还不用电费。
地洞的上方是一座小山丘,我是要回上海才发现,小山丘上居然新建了个健身小公园,设施跟城里的公园一样,有双杆,有翘翘板……
爸和妈送我们上车,以前是就我一个人进城,现在姐也一起走了,妈的眼圈儿便红起来。
妈不停地嘱咐,一会儿嘱咐姐要调养好身子。
一会儿嘱咐我说话做事别那么风风火火,慢个半拍好了,晚不了。
杨健的父母也来送我们,他们也嘱咐杨健别牵挂家里,那房子的事更别多想了,再过个一两年重建就是。
他们苦口婆心,生怕杨健心理压力大,杨健却是有些激动的,他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况且,他还是跟姐一起出去……年轻人总是这样是,哪怕挣不了啥钱,也对未来满怀希望。但他不能表露出激动的情绪来,他得在父母面前伪装出伤感。
车站里闹哄哄的。
人太多,我们又不好意思去拼命挤,爸妈在一旁着急。
“梅,依灵,杨健,你们快点上啊!快啊!”
可这太不文明了吧?你看,有学生,有孩子,我们年轻力壮的,怎么好意思跟他们挤?
看我们不急不躁地排在后面,爸妈先是急,后来却也想明白了:咱家孩子果然是有教养的……所以,他们也跟着耐心地等待起来。
“咱反正不急,明后天人少一点再去吧。”也有人看看实在是挤,遂退开了。
我们上车的时候已经没有座位了,妈想的周到,事先带了三条小板凳备着。
“梅,依灵,小板凳……”
因为有些人退回去了,过道上站着的人倒也不那么挤了,放个小板凳的空间还是有的,我们就坐在过道上。
妈拼命地挥手,似乎想把所有的焦虑都挥出去。
杨健别过脸去,不忍去看他爸妈孤独的身影。
客车司机可不管人们是不是依依不舍了,车门一关就发动车子启程了。
车一启程,伤别离的情绪瞬间在车里迷漫开来。
首次进城的多少有些不安,有些焦虑,但是,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排遣这份不安,不知道怎么跟人倾诉……于是,车里一时间显得特别安静。
气温是升高了,可天气并不见好,天灰蒙蒙的,大雾迷漫。
客车在山路上行驶,依如在天空中腾云驾雾。
些许花苞在雾气里,若隐若现,似娇含羞地摇曳着。
客车不敢开快,缓缓前行。
“呀,我们在好像在天上飞啊……”是一个小女孩惊奇的叫声打破了沉默。
“你看,你看,我们在云里……”果然,孩子只要跟父母一起是没有所谓的伤别离的。
“是哦,我是孙悟空,你是什么?”一个男孩也忍不住叫起来。
“我是仙女……”
于是,车上爆发出阵阵笑声。
车里基本上都是杨湖村人,气氛也便一下子活跃起来,仿佛那不是去打工,而是去参加演出,一个个激情澎湃。
有的几乎全家出动,连孩子都带上了,留在家里的也就剩老人了。
客车绕过一道弯又绕过一道弯,有的甚至是九十度大转弯,窗外一片片竹林被客车甩在后面。
每经过一片竹林,我的心都要咯噔一下,离家越远,爸妈孤单的身影却越发清晰。
接下去,他们又得忙碌着挖竹笋,然后把卖竹笋的钱一块一块积攒起来……
最没有谈话兴致的是我们,尤其是杨健。
姐和杨健带的包袱有点多,锅碗瓢盆,洗衣做饭的家当几乎全带足了,放在客车行李箱里。
在农村,订婚就意味着婚事已经定了,亲戚朋友也认可他们的关系了,他们就算像夫妻一样生活也不会引来闲言碎语。
我心里蹦出一个念头:他们要同居吗?却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呆掉,爱情最后的升华都会走到那一步,张爱玲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yin道。汗,我这是OUT了吗?那么……如果我跟万亮真的恋爱……哦,我可不要。
这么一想,脸却红了。
车上很嘈杂,自然没有人注意我脸红。
大家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到了外头该怎么安排的问题。
有的说想做木工,有的想上服装厂,有的说,她外边有人接应,直接就上电子厂……有那么一两个人谈起要做小本生意的。
他们以为离开了乡村,大城市里遍地都是黄金,一脸的向往。
姐一定也跟他们一样,对大城市充满了向往吧?
妈总是担忧我莽撞,她不忧虑姐,因为姐做事谨慎。
姐会不会一到嘉善就大失所望呢?我不禁便想起《嘉莉妹妹》,姐有点像嘉莉的姐姐吧?这么早就定下终身,那么,不久他们就会有自己的新家,有自己的孩子……
姐想得真美好,明年我的学费他们供(家里收成主要靠农作物,太偏僻了,要么价格提不上去,要么是卖不掉,所以一年到头攒下的钱并不多)……
明年,恐怕身不由己了。
当然,有几个是已经在城里呆过的,他们俨然成了先行者。
混大城市的艰难被他们隐去了,从他们嘴里蹦出来的都是美好。
“嗨,我们住的地方原本是猪圈,哈哈,那味道可难闻了,猪圈哪,不过,那也是水泥浇房,比自己家的房子还结实。”
“原来你就是因为住了猪圈才有这猪脑袋的……”
车上人又都笑起来,没有一点恶意。
似乎只要能在大城市找到安身的地方,哪怕是狗窝、猪圈,也是值得炫耀的。
这些青年里,曾经也有追求过杨曼铭的,也有是杨曼铭的朋友的,但没有一个人谈起杨曼铭,杨曼铭的过去似乎永远从他们的记忆里被抹去了。
从我回村,到离村,就没有人提起过杨曼铭,整个村庄的人都把她忘记了。别说忘记,若是提起,人们有的只能是害怕和惊恐。
姐一脸的和谐,甜蜜地把头靠在杨健身上。
到了平头湾,那里也候满了人,司机对他们摇摇手,售票员对他们叫喊:“这趟满载了,下一辆吧,有加班车,放心,绝对把你们送到F城。”
“嗨,杨梅在不在车上?”是二榔头的声音,这家伙!
“在,她在也不能让你上了,满了。”有人代我答应着。
杨健看着我,笑,悄悄说:“梅,我表弟看上你了,不过,放心,他很识趣,不会缠你的。”
我笑而不语,对他们此类玩笑不怎么热衷,也许我们真的有距离,或者说有代沟了。
过了平头湾大概二十来分钟后,果然就有加班车往我们杨湖村方向开。
路很窄,司机给对方让路的时候,我的心便悬了起来。
这条公路上,过去曾经有客车因为避让退过头给掉到山崖下去了,这公路要说有多陡就有多陡,掉下去自然是凶多吉少。
近两年路外围是加了石墩,然而,风险依然有。
从窗往外望,心脏不好,有恐高症的,绝对要晕,仿佛自己就要掉下山崖去。
好在,开车司机心理素质相当好,开车技术也一流。
大家不由地屏息凝神,都掩耳盗铃似的不往窗外看。
车子过去后,大家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都像是从鬼门关那里走了一遭,谈天的兴致便更浓了。
车上时不时地爆发出一阵笑声。
有人谈起他小时候如何害怕,比如天黑了不敢如厕,比如见了陌生人便牙齿打颤,比如上课憋尿憋不住最后尿裤子了,比如捅了马蜂窝被蜂追赶吓得跪地求饶……过去曾经非常窘迫的事,现在提起,却都变成美好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