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船舟一旦出海,便如同海上的一片落叶,稍有不慎会使整船的人葬身鱼腹。救生艇也一样。这群死里逃生的人们分坐在救生艇的两侧,三个船员坐在一侧,五个(加上胎儿)偷渡客坐在另一侧。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交换眼神,唉声叹气,各有心思。有人将劳拉看作药贩子,不屑与她同流合污,连和她同坐一艘救生艇都是极大的耻辱;有人在后悔今天早上右脚先迈出门导致遭遇如此变故;有人打量着船内的人员,物资和设备,计算如何为自己获得最大利益。大家默不作声,气氛依旧紧张骇人,连痛失生母的两个孩子都只在偷偷啜泣,不敢放声大哭。这时电工突然问他们应该去哪。原本安静的人群又活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他说意大利克罗托内,她说希腊纳瓦里诺,还有人高喊着突尼斯突尼斯突尼斯!大家各自沉浸在自己的论点中,鸡同鸭讲,场面乱作一团。他们亟需一个主心骨,一个新的船长。
劳拉:“这有什么可以讨论的呢,我们要去希腊。”
大副:“为什么要去那!我们明明有更好的选择!雷达图显示距离我们最近的是意大利。我们可以去克罗托内,或者加利亚诺!”
劳拉:“不不不,不能去意大利。我们原本的目的地是希腊,我们就去希腊。”
电工:“如果要去希腊,那还不如开回突尼斯!”
大副:“我们需要尽快靠岸,为船上的人报警,去突尼斯还是希腊,都不如直接去意大利来得快!”
劳拉:“不可能!绝无可能!谁都不能去意大利!”
大副:“为什么?给我一个不去意大利的理由。”
劳拉:“没有理由,就是不能去意大利。我们只能去希腊!”
大副:“你一句话就把我们都给否决了,这由你说了算吗?”
劳拉:“怎么不算?我救了你们!难道你们不应该听我的吗?”
电工:“我们只听船长的,但船长被你留在那艘该死的船上了!”
劳拉:“我可以做船长。”
双方争论不休目,话题由目的地逐渐变成对人格的讽刺和侮辱。
大副:“真是大言不惭!我做了五年的大副都没能成为船长,凭什么你来做?你懂航海吗?你懂机械吗?海图,驾驶,船舱结构,你懂哪一项?”
劳拉:“我把你们救下,不就是为了让你们去解决这一切吗?你见过哪个船长有了大副和电工还得自己去修船?”
电工:“但你是一个该死的药贩!”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劳拉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电工毋庸置疑是个有能耐的人,但却不能为她所用。她强忍情绪,所有的怒火和杀意都透过目光直射到电工的深褐色的瞳孔上。他缩了缩脖子,他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嘴快,但这种害怕的感觉很快就消散了。他是站在阳光下,站在正义一方的人,他有为人的良知,只是偶尔钻过几次规则的漏洞,但从没害过人,也没犯过法。况且,他也没说错。
船员们交换眼神,劳拉用药品换了他们的命,这是所有人心里的一根刺。
“别再让我听到这两个字。”劳拉如鲠在喉。
大副:“他说的没错,你不光是药贩,还是个TouDu客!你是一个Zui犯,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
两派各不相让,气氛剑拔弩张。劳拉的右手缩进石膏里,手指在袖珍枪上摩挲。早知如此,不如不选,至少不会引狼入室。
船医打破死一般的沉寂:“不如我们来投票吧。”
“投票?拉马丹,你认真的?你以为这是在选举zong统吗?”大副反问。
“我在帮忙!你们产生了分歧,难道就这样僵持下去?因为意见不合浪费的时间,就是在浪费所有人获救的机会!”船医拉马丹说道。
“我支持投票。”劳拉是站在TouDu客这边的,偷渡客在人数上占优。
大副拉着船医拉马丹退到角落:“你看不见吗,她们有四个人,怎么投我们都是输的。”
船医倒是十分豁达:“那就去希腊,这也是一个选择。反正分公司也在那里。”
大副再次强调劳拉的药贩身份。
船医:“这是事实,但她也救了我们,总不会再害人。”
电工还没意识到人数的问题,他来回点着人头:“七个人,人数是单数,投一次应该就能出结果了。”
“八个!”小孩纠正他。
众人的眼神看向玛丽塔腹中的胎儿,玛丽塔的眼神有些飘忽。
劳拉:“那她应该算作两票。”
现在船上的形式是一边倒,除了大副不愿意参加投票,其余人均同意或默认了。
大副只得参加:“那就投吧,为防止你们忘记,我们有两个选择,去意大利,或者去希腊。”
电工提醒他:“突尼斯呢?”
大副坚信自己能以理服人,只管把能拉的票拉过来,至于分歧内部消化。他作出最后一搏:“那还是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去意大利或突尼斯。第二个选择,去希腊。你们之中的有些人一定对于航海没有概念,那我简单解释一下。以救生艇的速度去意大利,只需花八到十个小时就能靠岸,靠岸就意味着我们和船上的人都能获救。但是——如果我们去的是希腊,那要花上成倍的时间,消耗成倍的水和物资才能到达!虽然我们现在的物资依旧充足,但我们有七个人,很难保证到最后……”
“八个!”小孩再次纠正。
“七个还是八个都没什么区别!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但她们也算票数。”劳拉提醒他,“别废话了,直接说要多久能到希腊,我要确切的时间。”
大副:“两到三天。”
劳拉做最后的总结发言:“但那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目的地,别忘了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任何一个改票都是对逝者的不尊重。好了,尊敬的女士和孩子们,还有——先生们,我们开始投票吧。第一个选择,去意大利或突尼斯的,请举手。”
毫无悬念,大副,电工和船医共投三票。大副和电工垂头丧气,还没等另一方投票,便各自坐到位置上。
劳拉自信满满:“决定去希腊的,请举手。”
劳拉,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和——没有第四个人。
玛丽塔没有举手,她没有投票。
“可以投票了,你可算是两票呢。”劳拉提醒她。
“我弃权。”玛丽塔扯了扯纱巾,遮住自己的脸。
劳拉裸露的左臂上起了大片大片的鸡皮疙瘩,她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她以为大副和电工已经够忘恩负义,没想到最大的白眼狼竟然是玛丽塔。劳拉想不通,她在集装箱倾倒时不顾个人安危护住玛丽塔,她在海盗即将枪毙玛丽塔时站出来保护她。劳拉的初衷确实是为了翻身回到总部,但任何一个危情的后果都是她个人无法预料和估计的。万一集装箱内的粪桶或是谁的胳膊肘打断劳拉的颈椎也腰椎,万一蛮不讲理的海盗在劳拉跳出来时送她一梭子子弹……劳拉只有一条命。劳拉的行动固然囿于私心,但她也为一切的致命风险负责。她早就做好了为玛丽塔而死的准备。
她不奢求玛丽塔也会有为她而死的决心,甚至没想过要一声“谢谢”。她只是希望在某些时候,玛丽塔能站在她这边,比如像现在这种情况。
现在玛丽塔弃权了?
“为什么?”
玛丽塔避开劳拉的目光:“我无法替我的孩子决定他要去哪,他弃权。而我,去哪里我都无所谓。”
这个女人真是踏马的铁石心肠。
“玛丽塔?你确定吗?”劳拉吸着鼻子。
玛丽塔的眼神心虚变得从震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不重要,你确定你不想去希腊?你确定你不想回家?”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从没跟人说起过我的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劳拉心率猛增,急剧升高的血压涨得她头疼脑热。强大的压力挤出体内液体,汗,眼泪,鼻涕不自主下流,四肢发麻,唯有针孔再次灼热,她使劲搓着手臂,极力想把体内的瘾和渴望遏制住。
什么时候发作不行,非得是现在?
“我说这不重要!你到底去不去希腊!”
“无所谓。”玛丽塔后退一步。
鲜血被地狱的怒火煮沸,向下撩烧她的肠胃,向上撕扯她的食管和气管,火蚁啮骨,万针烧心。烈火蔓延至全身,跳动的火舌从瞳孔中蹿出,跃跃欲试,想将所有人都烧成黑炭。
这场投票在船员一方看来,原是必输无疑的,别说胜利,就连平票也是他们未曾想过的结局。
而现在投票的结果是三比三。平票。
大副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这是命运对他的偏袒,是安拉争来的第二次机会!
他眉头舒展,嘴角上扬,佝偻的胸背也挺直了。他从失败者的坐席上站起来,整理衣衫,重新回到主擂台:“哈哈哈哈哈哈,这是民意,这是天意!你没想过会有这个结果吧?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再投一次。是跟我们去意大利,还是跟这个药贩,去……”
大副突然噤声,冰冷的枪管直捅到他的嘴里。
劳拉提出一个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提议。
她斩钉截铁地下达最后通牒:“我是船长。我们去希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