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陆地的欣喜令劳拉精神振奋,她根本未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超过四十八小时没有碰药了。她忽略肌肉的酸胀和四肢的麻木,准备逃离这个破艇。
海员们打的渔人结极难挣脱,绿巨人看了都直摇头。海水进舱,灌得内壁湿滑无比,工具箱近在咫尺,却费了她好大功夫才把身体挪过去。头伸进箱子,鼻子拱开上面覆盖的救生衣,凭着触感也没找到小刀,这才发现里面少了许多工具。好在还有几根燃烧棒,衔起一根往干燥的金属上一划,刺眼火焰从端口喷出。再将其吐在座位上,背靠过去,忍着灼烧,先手后脚,重获自由。
舱内海水上尽是浮浮沉沉的脑花,似鸡汤上漂浮的黄油脂肪,粘在她的衣物上,还有一些深深卡入甲缝。靠着燃出的强光,摸着满手满脚黏ni湿滑的脑花,她来到了驾驶台前。下方的电路箱被人打开,电线似章鱼海怪的触须张牙舞爪地向外延伸。电子海图和雷达盘都已经黑屏,磁罗经的指针也整根消失不见,唯有自动舵的驾驶仪表上还跳动着777.270.99一串乱码的数字,微弱的频闪是救生艇最后的心跳。
手电光束照在四壁和地面,一个孩子面孔朝下泡在水里,明明水浅只到脚踝,却把她淹死了。吗的,人间这种地方,趁早离开了也好。
座位上,一个盖着防水布的尸体横躺在三个座位之间,低垂一个开花的头颅,头回见见如此完美诠释脑袋空空的场景。玛丽塔和另一个孩子的腰间老实系着安全带,胸腹均在起伏,应该只是暂时晕厥。除了她们,船舱内见不到第三个人了。
她压着脚步走到舱门,看见一具半只脚还搭在门框上的尸体。凭借舱外一束明晃晃的灯光,劳拉认出这是电工。
他的手臂搭在舱外突起的礁石上,身体被十几发子弹打成了窟窿,血哗哗直流,染红了身后的一片海。原来救生艇触礁了,卡在两块礁石之中,那枪声又是怎么回事?
劳拉想要出去瞧瞧。电工的尸体堵在门口,她不想从他的身上踩过去,便把尸体往外推,刚一动作,子弹从光束中飞过来,哒哒哒哒哒扫射一条直线,光在哪,子弹就在哪,射爆他的平头小脑袋,在他身上整整齐齐穿出一溜深浅一致的孔眼,打到劳拉这时,英勇不屈的舱门替她挡了八九发子弹。
屋漏偏逢连夜雨,TouDu遇上边防海岸警卫队。吗的。
什么眼神,他们看不出这是个救生艇吗?!
世界各国警卫队的素质参差不齐,也不知对方是何来路,万一碰上不讲道理的队伍就扯淡了。劳拉不敢声响,迅速返回舱内,搜罗剩余能用的工具。前一个逃走的人几乎把趁手的东西全都拿走了,现下只剩救生衣,救生圈,几根燃烧棒,两把信号枪,没什么卵用的开罐器,烧断的缆绳,一块破的突尼斯国旗,打光子弹的袖珍枪,几瓶淡水,几瓶尿,几罐头大粪和一堆距离过期只剩两个月的压缩罐头。
正常人的做法是用开罐器打开剩余的压缩罐头,狂吃一顿,把自己撑死,继而从人间成功脱逃。
劳拉就这么做的。她猛灌一口淡水,打开压缩罐头,鱼肉牛肉鹰嘴豆黄桃每种都尝了一遍,黄桃味的最佳,她吃空了三罐,约莫七分饱。然后再把玛丽塔和小孩叫醒,二人先是一脸惊恐,再是一副大义凛然的赴死神情,结果又莫名其妙被塞上一罐牛肉罐头,最后一脸迷糊喝起了鲜美的牛肉汤。二人各吃了一罐就再也吃不下了,谁的脚泡在脑花汤里还有胃口吃饭呢。三人聊了会儿天,打了几个饱嗝,劳拉再次站起来走到舱门边,往外扔了一个空罐头。
哒哒哒哒!圆柱体的罐头被打得只剩一个圆底。
怎么还不走?对方认定了他们是TouDu客?还是以为他们在这玩抢滩登陆战?
就凭这又无礼又倔又能熬的脾气,劳拉断定她们没有到达希腊,只求不要漂到北非掉入某战组织手里做人肉炸弹。她不想再耗下去,三人穿上救生衣,她则带上袖珍枪,信号枪和燃烧弹。缆绳被烧成几段一米余长的短绳,拿来做其他都多余,做连接绳倒长度正好。劳拉便将绳子系在小孩的腰间和玛丽塔的救生衣上,三个人一会编成一股麻花辫,一会儿又像糖葫芦上的山楂排成一串。
依着舱门作掩体,劳拉率先顺着礁石爬下,接着让小孩和玛丽塔也挨个跳进海里。礁石附近水流极乱,海浪湍急,三人根本无法笔直地在水中行动。好在有腰间的绳子,左右力量互相抵消,不至于让她们被浪花卷走。劳拉抓着突起的礁石块,带着二人半游半走,绕到另一块坡度平缓的礁石后。观察四周安全无人,这才爬上去,再将剩下两人拉上来。
大概游了300米,爬了15度的坡,劳拉累得犹如一日之内横穿撒哈拉大沙漠,瘫倒在地急喘不止。带了两个人也无法称为她体力下降的借口,她只碰了药品一个多月,身体素质却逐渐接近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她恨死了阿尔弗雷德,等活着走出这片乱石滩,她断手断脚也要戒。戒完了再把手脚按回去返回西西里杀他。
歇息的间隙,附近两块礁石间忽然传出动静。劳拉警觉地拿出信号枪上前查看,发现是船医拉马丹,他的脚卡在缝隙之中动弹不得。
拉马丹没料到这三人还活着,以为见到了冤魂索命,胆子吓破惊声尖叫。劳拉捂住他的嘴,却迟了一秒,吸引来巡逻的灯光。
她们所在的这块礁石没有任何掩体,一旦被发现,大家都成了活靶子。
“卧倒!”
危急关头,所有人出奇地听话,死死贴在岩壁上,玩着木头人的游戏。
鬼差派出摄魂夺魄的灯光,在礁石上扫来扫去。光束扫过拉马丹头顶的卷毛,扫过玛丽塔突起的肚脐,扫过孩子颤动的睫毛和劳拉呼出的浊气。探照灯那头一无所获,只得懊恼地转移视线,重新将光束聚在救生艇周围。
游戏结束,所有人终于长呼一口气。劳拉本想质问拉马丹为何自己一人偷偷溜走,话还没问出口,一想到脑花汤的场景,也能猜到他的回答。她默不作声地解救拉马丹的脚,倒是惹得后者受不过良心拷问哭哭啼啼一股脑儿道出实情。
“……把你绑起来之后我们就去修驾驶台,但是磁罗经已经坏了,救生艇是十年前的老古董,又是自动舵,总是朝一个方向偏转,三个人都压不动舵……电工流好多血,一直喊疼,药都是过期的,除了那针安定其他都没有用。我们也不敢拔掉电瓶,想着就随它开,能开到陆地找到人就行。谁知触礁了……我,我太害怕,以为你们都死了,没想害你们,只是太害怕太害怕,结果碰上巡逻的人,我给他们看国旗,放信号弹,用法语英语喊救命都没用,他们有枪,要杀我,他们比海盗还不讲理,我……我只能拼死拼活游到这里,结果摔了一跤脚还被卡住了……我对不起你们,我不该把你们抛下的,我真没想害你们……呜呜呜呜……”
劳拉不愿听他又臭又长的内心独白,打断他:“拉马丹,我能相信你吗?在你那样对我们之后,我们能再相信你吗?”
“能,能!我不会再背叛你们了,一定!”拉马丹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这是我从箱子里拿来的消防斧,还有刀,都给你们,求求你,带我逃出这里!”
“好,但丑话说在前头,你如果还有把我们甩下的想法,会吃很大苦头。”
刀刻般的礁石伤痕累累,浑身上下遍布被海浪,子弹打出的凹痕。有些地方被咸水和海风侵蚀得只有手腕粗细,遵循着几人看不懂的力学规律顶着极其丑陋硕大的脑袋,冥顽不化地要替几人去挡巡逻光束和子弹。她们沿着乱石滩一直向北行进,终于走出乱石滩,绕开重重眼线,来到了一块大石碑前,上面写着突尼斯人看不懂的奇怪文字。
“希马拉边防——海军基地。”
拉马丹惊奇地看着劳拉:“你会这个语言?希马拉是哪里?我们在哪里?”
劳拉不回答。她以为碰到阿尔弗雷德就已经是在命运底谷,遇见玛丽塔便是自己触底反弹的时机。谁知命运再次抽干她几辈子的运气!又或许她的人生故事就是一路跌跌跌跌跌跌跌跌,跌得她死后见鬼直喊爹。以她现在这个时运,刮乐透能刮出倒赔一百万,气得去喝凉水,不光塞牙,一定还会把自己呛死。呛死不算完,土葬的时候尸体从棺材里掉出来一路滚到马路上,最后被运畜生的卡车碾成肉泥,雨水一下,肉泥冲进下水道,腐烂的几万亿个细胞在老鼠屎里发臭长虫。
还不如漂到北非去!
劳拉想不通,不是自己怎会这么倒霉,而是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倒霉。她是不是上辈子炸毁了银河系?还是惹到了命运之神?难不成是前世以三十个银币将耶稣出卖?或者那只诱骗亚当夏娃吞下禁果的毒蛇根本就是她?不然如何解释这噩梦般的宿命轮回。阿尔巴尼亚是劳拉职业生涯的滑铁卢,三个月前她从这里逃离,兜兜转转去意大利受了一圈折辱,好不容易再逃出生天,最后竟被天杀的大海洋流和那艘破得不能再破的狗屁烂船的操蛋发动机送回这个鬼地方!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转念一想,或许是死去的二十四个姑娘一直没有进入天国。她们将自己带回了这里。
她欠她们二十四条命。
“劳拉,我们到底在哪里?”
“我们在阿尔巴尼亚,欧洲最穷最烂最混乱的HeiBang之国,阿尔巴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