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什么?对于程雪飞,梦是逃脱不了的一种心魔,密密实实生长在每一寸暗夜里,每当沉沉入睡,它就像浮游的生命一般游过来,与你对峙。
婴儿的哭声总是忽高忽低,但细细弱弱的啼哭却让你心痛不已。程雪飞站立在茫茫无际的天地里,周遭寂静,雪大片大片下起来,打在脸上却感觉不到凉。转身瞬间,一座雪人向她微笑,红色的帽子红色的鼻子,可爱极了。她快乐地走过去,刚想触摸一下雪人,哭声又一次响起来,微弱到响亮,程雪飞环顾四周,却发现是身旁的雪人在哭。融化的雪水一滴滴流到地面,然后,变成红色。
天地换了颜色,一层层愈来愈深的红,哭声越来越响,程雪飞恐惧地抱住头,终于不可控制地大喊起来。
“啊!”
一切安静下来。被恶梦惊醒的她,独自坐起,手心和额头仍有汗水。
“太太!太太!”佣人苏妈焦急地跑进来,“您又做恶梦了吧?”
程雪飞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光明倾泻,天已大亮。这种沐浴阳光的温暖,让她感到切实的安全。她转身问苏妈:“小寒起床了吗?”
“少爷早就醒了。为了今天的活动,好像一晚上兴奋地睡不着觉。”正说着,儿子云孟寒竟从苏妈身后跑进来,一把上前搂住程雪飞,“妈妈快起,今天我起得比你早哦。”
程雪飞看着眼前的儿子,眉目清秀,已经十岁。是呵,时间多快,已经十年了,这漫漫的时光,足以淹没许多故事,包括心痛。
早饭完毕,司机也已在门口待命。一身杏色套装的程雪飞,带着穿着小西服的儿子,出发了。
他们是去参加一次慈善活动。说是慈善活动,其中背后的利益关系,唯有程雪飞明白。云氏集团作为集设计、生产、销售为一体的服装龙头企业,早已是时尚与高端的代名词。在程雪飞手里,集团再次拓宽领域,开始涉足高级婚纱的设计与定制,使云氏集团更是成为唯美与幸福的标志。而这次,云氏集团一直希望合作的香港慕尔公司终于向其抛出了橄榄枝,为了达成此次合作,程雪飞打听到该公司董事长的夫人是位热心公益的慈善家,于是投其所好,决定举办一次慈善活动,走访福利院,借友善之心以期于商场有所收获。香港慕尔公司一直以制作高级婚纱为名,对于云氏集团打开婚纱市场,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这次合作,程雪飞势在必得。
由慕尔公司余董事长的夫人选定的这所福利院,坐落在邻市的郊区,归其原因,也是为了避开媒体的关注,毕竟慈善不是宣传,对于余夫人,爱心是不需要任何附加成分来掺杂的。到达目的地后,云孟寒第一个冲下了车,这路上的一切,对于从小衣食优越的他来说都是那么新鲜。当然,对于此刻福利院门口排成两排列队欢迎的孩子来说,衣着光鲜的云孟寒也是新鲜的。孩子们用孩子们的眼光打量彼此的世界,而成人们也用成人的方式完成了此次欢迎仪式。
谁都不会发现,只有一个孩子没有参加这次欢迎仪式,那就是福利院的女孩小扣子。这个头发稀疏发黄的女孩正在发高烧,躺在床上休息。而她最好的朋友姗姗此时作为孩子的代表,正向程雪飞献上鲜花。
正值十月,午后的阳光仍旧饱满灿烂。一脸微笑的程雪飞接过女孩姗姗的鲜花,亲切地摸摸她的脸颊。一道细微的光线晃过眼睛,程雪飞微微眯了下眼,寻到光线来源的瞬间,整个世界都轰隆隆塌陷起来。
她死死盯住女孩的脖颈处,一条褪色暗淡的链子中间安静垂着一枚扣子。是的,从看到的第一眼开始,她便确信,那的确是一枚扣子,不是吊坠。老银的质地,上面有细致的花纹,组出一朵云的形状。尽管已经磨得不甚清晰,却成为刻在程雪飞心上的一道图案。
手中的鲜花倏然落地,在阳光下折射出依旧明艳的光色。但时间仿佛在程雪飞手中停止了,她十指青白,微微颤抖。
女孩惊讶地喊道:“阿姨,花掉了!”说着蹲下身去捡起花束。程雪飞被这一声喊醒,不自在地接过鲜花,道了声“谢谢。”
她不能失控。这样一个重要的时刻,她背后有着一个集团的利益和计划,十年的梦境尽管在此刻都一一清晰呈现,但她不能失控,她要镇静,要镇静。
没有人看清当时程雪飞表情的变化,如果说有一个人的话,那就是女孩姗姗。一种直觉,她觉得这个穿着美丽的阿姨会去找她的。
聚餐时候,孩子们都唱着欢乐的歌。这是这群孤单的孩子吃到的最美味的饭菜,坐在程雪飞旁边的姗姗,从来没有想到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多美味的食物。她看着旁边的程雪飞,这个阿姨像女神一样光彩,也像女神一样富有。而坐在她另一边的云孟寒,那个穿着一身笔挺小西装的男孩子,眼神明亮而不失骄傲,正面无表情地慢慢夹着菜。他多像自己看的童话书上的小王子,干净,清秀,浑身上下散发着细微的光。
云孟寒对眼前的饭菜并没有多大兴趣,并且看着妈妈一直与她旁边的女孩交谈,而忽略了自己,更是感到一点寡淡。他想了想,还是偷偷溜了出去。
云孟寒顺着这排平房一直走,透过玻璃看里边的世界。黑板好像缺了一角,桌子凳子都那么破旧,一切都没有自己想象得有趣。再向前,他看到里面是一张张架子床,床单都是旧旧的,但是显然很干净。慢着,他的目光突然停下来,定在角落一张床那里。
那里有一个女孩,疏黄的头发扎成马尾,正坐在床上闭着眼睛,表情好像很陶醉的样子,手握住放在唇下,嘴唇微微动着,不时舔一下嘴唇,好像在吃什么好东西。云孟寒看着看着突然乐了,她哪里在吃什么东西嘛,手里分明什么都没有。云孟寒开始敲玻璃,一声一声,直到女孩把目光找到这里。
“喂,你在吃什么,这么高兴?”云孟寒大声问道。
女孩歪歪头想了想,于是招呼云孟寒进来。云孟寒这才看到,躲在碎发下面是一双裸露的大眼睛,那是云孟寒见过的最明亮的眼睛,水一样清澈的眸子,尽管这眸子是有些疲倦的。
看到云孟寒站在床边后,她一脸鄙夷地说:“在吃冰淇淋啊,这都看不出来。”说着,不时打量一下云孟寒,他穿着黑色的小西装,前面还很隆重地扎一条领带,脸庞是干净清秀的,头发是浓密的黑色,一双眼睛是层叠的岩石,有一点幽深,洞穴一样却闪着夺目的光。
云孟寒惊讶地探过头去:“你嘴里真有东西吗?再说现在都秋天了好不好,怎么还能吃冰淇淋?”
女孩失望地叹口气,看着云孟寒说:“梦幻一下好不好,你不知道什么叫画饼充饥吗?”
云孟寒想了想,突然左手伸开托在胸前,右手只伸出两个手指,并且右手不停上下,嘴里发出吸吸的声音,然后眨眨眼睛说:“那你说我在吃什么?”
女孩笑笑很自信地答道:“面呀。”
“哇,你好厉害,一下就看出来了。”云孟寒睁着亮亮的大眼睛。女孩倒没有因为夸奖而高兴,反而低下头去:“我们经常吃的好吧,清水煮面,想想都够了。”
云孟寒说:“这么说,你不喜欢吃面,喜欢吃冰淇淋?”
女孩的头更低了:“没有,我从没有吃过冰淇淋,不过,我想一定很好吃。”
云孟寒点点头:“恩,是蛮好吃的。这样吧,你想吃什么,你用动作做出来,我猜对了,就请你吃。”
女孩抬起头,一脸不相信地问:“你,你能请我吃?”
云孟寒更加使劲点点头:“当然啦,我说到做到。”
那是一个很神奇的下午,小扣子暂时忘却了发烧难受的苦恼,一遍遍做着吃各种美味的动作,而云孟寒则一脸思索地去猜,他们像在交换与彼此有关的小秘密。这是云孟寒最快乐的一个下午,他从没有见过这么有意思的女孩子。“还有没有,啊,这个不像,你看,我做的才像,我做给你看啊。”云孟寒开心地说着,直到小扣子突然重重倒在了床上。
云孟寒使劲晃摇小扣子,可是女孩闭着沉重的眼皮,就是不睁开。云孟寒吓坏了,发疯地往外跑:“妈妈,快救人啊,快救人啊,妈妈……”
高烧晕倒的小扣子打乱了大家的聚餐。云孟寒终于明白为什么小扣子这么想要吃冰淇淋了,她身上太热了。小扣子醒过来已经是晚上时分,云孟寒像个最够义气的朋友,拿个小板凳坐在小扣子床边陪着她。程雪飞看看儿子,终于还是领着姗姗出去了。
程雪飞牵着姗姗的手,多么温暖的一双小手,梦里从来没有过这么温馨的场景,但是现在,她得到了,所以决定一定不再失去。前边是福利院的“游乐场”,程雪飞问姗姗:“姗姗我们玩荡秋千好不好?”
姗姗点点头,很熟练地坐上去,程雪飞在一旁慢慢推着,一次比一次高,姗姗绽开的笑容在夜色里格外明亮,程雪飞像守着一个梦境一样小心翼翼又痛快淋漓,直到两人玩累,程雪飞和姗姗一起坐到滑梯下面,程雪飞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姗姗,阿姨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姗姗点点头。
程雪飞想了想,还是轻轻拿起姗姗颈前的“吊坠”,细细摩挲了一下,然后问姗姗:“你告诉阿姨,这个是你的吗?”
姗姗想了想,突然抬头看着程雪飞:“阿姨,你好像对它特别注意哦,这个对你很重要吗?”
程雪飞使劲一点头:“好姗姗,这个对阿姨很重要,你能告诉阿姨吗?”
姗姗低下头,而后再次抬起头:“这个是我的。”
声音尽管是低低的,但已经足以让程雪飞的世界天崩地裂。程雪飞觉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她忍着巨大的兴奋:“你是怎么来到福利院的?”
姗姗眨了眨眼睛,用低得近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不记得了。我在这里很久了,这里吃不好,穿不好,阿姨,”说着她抬起头,“阿姨,你能带我走吗?求求你了,我真的不想在这里了。”姗姗的眼泪哗哗淌下来,使劲拉住程雪飞的胳膊。
程雪飞抱住姗姗:“姗姗,你多大了?”
姗姗想了想,摇摇头:“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多大了,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程雪飞双手托住姗姗的脸,对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记住,姗姗,你今年十岁,相信阿姨,你十岁了。”那一刻,对于程雪飞,是漫长生命中最值得停留的时刻,她沉睡的母性的力量一点点蔓延,心里奔涌的声音像潮水,那个声音一次一次在胸口汇聚:“一定要带走她,这是命运对自己无限的眷顾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