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儿子云孟寒在与退烧的小扣子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程雪飞避开众人的视线,自己却悄悄坐在福利院不远处的一座小教堂里。
她坐在这里很久了,昏暗的光线射进来,为她打上薄薄的剪影。她在祈祷,带着无尽的感恩,和无尽的悔恨。时间在这一刻不是停止的,而是倒流的,十年的时光多么漫长而不可测量,唯有这一刻,她愿意退回十二年前那个原点,去细细回忆她做过了什么。
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对程雪飞来说似乎来得特别早。落第一场雪的时候,云氏集团董事长云鹏飞病重入院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而备受关注的,除了云董事长的病情,还有云氏集团的走向。
病重的公公在这个众人浮躁与紧张的时刻,却在病床前口头宣布了第一条遗嘱,“两个怀孕的儿媳谁先生下云家的孙子,云氏集团就交给谁家管理。”
这种戏剧性的事件,也只有在这种家族才会上演。偌大的云氏集团呵,谁不想分一杯羹?长媳程雪飞听到这个消息后,跌坐在床上,良久,她终于拨通了越洋电话。
程雨落以最快的速度从M国飞了回来。程雨落是程雪飞的妹妹,当然没有人知道她们是姐妹,这是一个不被她们彼此承认的秘密,当年父亲抛妻弃子,带着新欢另觅天地,这个所谓的同父异母的妹妹,程雪飞想起来不是没有恨的。但是现在,她顾不得了,这是此时她于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她只能把这个酝酿的计划与她分享。
姐妹两人坐在一家小店里。程雨落一身疲惫,她并不比程雪飞看上去年轻,倒是显得憔悴许多。国外打拼的日子并不如意,何况刚刚离异,比起眼前这位衣着不凡又怀了身孕的姐姐,自己是暗淡许多的。
她抽了支烟轻轻开了口:“你那么着急与我见面,有什么事情吗?”
程雪飞正在看窗外,玻璃后面是忙碌的行人,他们步履匆匆,生活起伏,多少失意人都把表情写在了脸上,只是时间太久,他们早已察觉不到而已。
程雪飞仍旧看着窗户:“雨落,你觉得他们活得累吗?”
程雨落看看窗外,苦笑道:“活着本来就很累,像我,早就习惯了。你以为人人都和你这么命好?”
程雪飞转过脸来,盯着程雨落说道:“你以为我过得幸福吗?我过得一点都不好。那个云家,除了云锦泽,谁真正把我当做自己人?我,我就是一个不速之客,不,是一个不怀好意的闯入者,在他们眼里,我就是包藏祸心,为了他们云家的钱才来的。”
程雨落熄灭烟:“听说你们云家老爷子立了个什么遗嘱,谁先生下男孩,集团就归谁,你,不会是为了这个才找吧?”
程雪飞瞪大了眼睛看着雨落。程雨落继续说道:“程雪飞,你相信吗,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尽管我们不想承认,我们流的是一样的血。”
程雪飞低头沉默,然后突然抬起头,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对着程雨落的眼睛说道:“这次,你必须帮我,也只有你,我才信任。”
程雨落笑了笑:“就凭你最后这句话,我也拒绝不了了。”
程雪飞探过身去:“雨落,我要帮锦泽拿回属于他的东西。锦泽在云氏集团身上投注了多少心血啊,可就因为不顾家人反对娶了我,云鹏飞就收回了他的管理权。现在,他做了这么一个决定,分明就是不信任锦泽了。”
程雨落压低声音说:“你就那么确定吗,万一你生下的是男孩,你弟妹生下的是女孩,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可是,我不允许有万一的差错,”程雪飞咬住下唇,“我不比我这个弟妹,有财有势,即使是打个平手,也是我输她赢,所以唯一的结果就是,她生下的是女孩子,而我是男孩。”
程雨落皱皱眉头:“这种结果又不是人为可以决定的,你要怎么做?”
程雪飞轻轻笑了笑:“这个你不用担心,所有一切我都打点好了,我只要你答应我,抚养我女儿长大成人,只有交给你,我才信任。”
程雨落眼睛里溢满惊恐:“女儿?程雪飞,这么说你已经知道……”说着眼睛盯着程雪飞隆起的腹部。
程雪飞点点头。程雨落叹了一声,“姐,这是命吧。”
“不,不是命,”程雪飞的声音幽幽地,“雨落,我早就不相信命了,我吃过太多的苦了,这次,我要颠倒乾坤,让所有轻视我的人看看,既然云家都认为我包藏祸心,我就做一次给他们看。锦泽因为我而失去的,我要替他都拿回来。”
“那你认为,他就会认同你的做法吗?”程雨落上前握住姐姐的手。
程雪飞的十指青白,眼里是冷冷的光:“不止是因为他,还要为我自己。”
四个月后,也就是杨柳抽芽、春花烂漫的季节,程雪飞在医院诞下一名男婴,而不久后,云家次子云锦腾之妻姚枫生下一名女儿,云家老爷子云鹏飞弥留之际,同意死后执行该遗嘱,云氏集团重新由云锦泽接管,程雪飞用戏本里常见的“偷龙转凤”,为自己完成了偷天换日。
妹妹程雨落带走了那名女婴,她甚至没有名字,从决定这样做的那一刻起,程雪飞心里明白,这个粉嫩的大眼睛的婴儿,不再是自己的女儿。程雨落抱走孩子的时候,程雪飞将一枚银扣子放在孩子手里,那是一枚有标志的扣子,刻有云氏家徽,盘旋着细致的图案。程雪飞相信,未来,云家仍会与这个孩子有关,她也将用自己所有力量,重新给予她的女儿幸福。
不过,当你想自己改变命运的时候,命运也会与你来一次较量。自以为已经安排好一切的程雪飞,还是败给了命运。
程雨落带着女婴悄悄重返M国,为了不引起任何怀疑,程雪飞近五年都没有再与妹妹联系过。儿子云孟寒五岁生日后,程雪飞终于拨通了电话,希望妹妹带孩子回来见一次面。五年,她的梦里一直隐约着女孩的哭声,那么轻盈而忧伤,明亮深黑的大眼睛,是星子坠落湖泊,溅出灿烂的光。
如果不是五年后这通电话,如果不是当年自己一手遮天蔽日的计划,程雪飞未来的时光就不会如此孤独而漫长。但命就是命,程雨落回国的飞机半路失控坠落,妹妹连同那个孩子,一起陨落在天空里。
安葬了妹妹,孩子却始终没有找到,程雪飞在千算万算中,还是失去了女儿。她想改变命运,可她的野心害死了妹妹,害死了孩子。她觉得,此时她是那么孤独,冷冷清清漂泊在世界上的魂,找不到可以栖身的归处。躺在床上流了一夜眼泪,刚学会走路的云孟寒奶声奶气喊着“妈妈”推开了卧室的门。
这也是一个孩子,第一声喊的是“妈妈”,他的头发柔软而浓密,眼睛也是明亮漆黑的,他向她走来,带着一个世界的信任和眷恋,程雪飞上前抱住儿子,是的,从今天开始,她只有一个孩子,是她的小寒。她将命运的砝码加注在他的身上,她改变了他,就要负责到底。
丈夫云锦泽英年早逝,程雪飞承受着漫长的孤独,坐上云氏集团董事长之位,在所有人眼里,她是云家的太太,身后是一个集团的财富,铅华一层层加注于身,所谓的女强人,也只有在睡梦中,一遍一遍做着同样的噩梦。自飞机事故后,程雪飞就开始不停地做噩梦了,梦里总有一个孩子的哭声,不再是轻盈而忧伤的,是遥远而清晰的,贴在耳边,让你能感受到她的呼吸,那么近又那么远,想抓又抓不到,只能让你不断忏悔,让你发疯。
程雪飞像撕裂心扉一样,将这些回忆一一细数完毕。此时天色渐晚,落日的光朦胧温暖。程雪飞对着十字架上的耶稣默默祈祷。“仁慈的主呵,谢谢你重新把孩子还给我,我一定会把她抓牢,再也不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