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16日,再过四天就要发工资了,22号是方维的30岁生日。方维坐在行政小办公室里,漫无目的的翻着日历,琢磨着这个月二十号怎么措辞跟人事提辞职。
公司是一线京城一家牙科医院,近来正筹备上市工作,总部一周来审查了三次。领导整日忙的见不着人。
还有一刻钟下班,方维与众多平凡的社畜一样,在工位上光明正大的摸鱼。
牙科医院的盈利不菲,所有墙面都被光滑泛着油粉色光泽的暗纹墙纸贴住,方维交叠着双腿半倚在靠背椅里,盯着皮鞋尖旁因为泛潮翘起一角的墙纸。受潮的白漆剥落,露出内里深灰色的斑驳水泥,软羊皮的皮鞋头轻蹭了蹭,立刻沾染上一丝白灰。
方维晃了晃腿,鞋面上突兀的白灰牵扯出一段恼人的回忆。
“画大饼?你觉得我们黄董百忙之中还要跟总部申请给你们加工资是闲的嘛,还是你觉得我们公司根本不可能上市?”人事姑娘拔高的嗓子真的挺唬人。
方维站在人事办公室门口,刚握上门把的手猛的松开了些,两秒后耳边又响起一位年轻女孩的声音,倔强的声线微颤,带着些贵州口音:“可是三个月来我们护士的工资也没涨过吧,财务说让我们过来找你问问而已啊。”满腹的委屈和慌张被拖长的尾音包裹住传到门外。
人事毕竟是人事,话术道行哪里是二十出头的小女孩比的过的,不出意外,气势汹汹的讨伐声再次响起:“所以呢?你觉得·……”
瞬间就意识到女孩必定又会单纯的落入对方圈套,方维也不知哪来的冲动劲儿,吱一声就拧开了薄薄的木门。
办公室立刻恢复平静。
“晓丹姐,这是上个月的报告您看一下,我先放这了。”方维一边说着一边走进躬身将一叠报告放在了人事旁边空着的办公桌上。还有半小时下班了,人事不喜欢这个时候处理不着急的工作。
“嗯,放这吧。”京剧变脸似的,标准的职业化微笑伴着温和的语气,却惹的方维头皮一麻。
谁叫他长着一副讨人喜欢的儒雅温柔面相,一双瑞凤眼看电线杆都深情,身形欣长挺拔,总让人不由联想到民国时期穿着素色大褂的文质彬彬的教师。
见人事仍笑笑的看着自己,方维自然的转了半边身体,右手手肘无意碰触到僵立一旁的女孩的深蓝色手术衣,“那我先出去啦。”回以客套的微笑转身离开的刹那,他听到女孩也跟着小声又冰冷的说:“我也出去了。”
行政办公室在走廊右手边尽头,方维出门后却朝着反方向走。身后的女孩叫张黎,是医院刚来三个月的护士,跟方维是老乡,下了班会约着一起吃饭看看电影。
“张黎,晚上一起吃饭吧。叫上李哥可可他们。”方维慢慢走着,忽然转过头来,脚步却没停,关切的目光落在身后女孩低垂的眉眼上。方维一米八出头,女孩下意识想抬头示意,却也只抬起了一点儿。方维明白,这算是答应了。
当天晚上,滴酒不沾的张黎史无前例对着白烟袅袅人声鼎沸的喜洋洋烧烤摊干了三罐青岛纯生。她男朋友赶到时,人正带着三分醉意滔滔不绝的讲述自己下午的凄惨遭遇,嚷嚷着明天就要辞职。
可可也是护士,李哥是实习小医生,两人都才二十出头,方维跟着她们叫李哥纯粹是自己皮,人小孩也不计较。
一行人蹲坐在烧烤摊对面的路墩上,李哥一手提着一把烧烤,一手收拾可可吃完的签子,两人一边吃一边应和吐槽两句深表同情。张黎的男朋友和方维则像是两尊风化了三分之一的雕塑,静默的坐在边上灌酒。
李哥在脚边摞下一堆签子后问道“你真的决定明天就辞职了吗?”
“不是明天。我今晚就发消息给护士长。”张黎语气决绝。
坐在边上一声不发的方维男朋友终于转头看了张黎一眼,表态到:“想走就走啊,回老家,开家早餐店给你当老板娘。”大概此时张黎的气也消的差不多了,她笑着抬手搡了把花言巧语的男生,然后骂了句滚。
方维仰头喝完最后一口酒,像是终于活泛过来了,接了玩笑似的誓言跟着插科打诨:“诶,可以啊。你的手艺绝对能火。”
李哥:“以后叫我们顶场子嗷哈哈哈哈哈哈。”
可可:“要白嫖哒!”
对面烧烤摊的白烟被风卷过来,众人呛着咳嗽欢笑着起身躲开。原本有些憋闷的氛围逐渐变得轻松起来……
晚上九点,众人都有些微熏,吃饱喝足后也变得懒懒的。四月的晚风暖融融的吹着,烧烤摊生意正盛。年轻人的心易燃易爆炸却又极容易被小快乐治愈,吐槽完公司骚操作的几人明天还要继续苦逼搬砖。
可可和李哥租住在一个小区,两人骑一辆电瓶车,临走前可可隔着头盔对张黎大喊“未来可期”。张黎趴在副驾驶窗口茫然的挥了挥手,大约是酒劲儿上来快迷糊了,也不知道听清了没有。方维住的近,叮嘱完几个小朋友路上注意安全,又看着他们的车消失在视野里,才起身单手插着兜施施然的步行回家。
晃荡到十字路口,对面的红绿灯正好转红。方维伸长手臂抻了抻弯太久的脊背,仰头凝望如墨的夜幕。深蓝色的夜空缀着数不清的星子,明明灭灭,和煦的风略过树梢轻触面庞,昏黄的路灯在柏油路面投下朦朦胧胧的影。
偏偏这样闲适的环境伴着耳机里缓缓的纯音乐最引人遐想。方维想起下午的闹剧,想起张黎嚷嚷了许多遍要回家,觉得四月的风已经挟着初春隐隐的冷意,吹的人从身体里发寒。
方才打闹间倒也不全是玩笑,张黎厨艺的确比外面餐馆还要略胜一筹,每回几人在张黎家开小灶总要赞赏学习一番。兴许日后有缘,真能在两人的餐馆里蹭一顿早饭呢。
刚说到回老家,方维偷偷伤怀了会儿。他二十六岁才孤身一人从贵州来到偌大的京城,无人帮衬。到如今快三十,没车没房没对象,做着安逸却一眼望到头的工作。家乡的两位大哥均已结婚生子,两位老人心里除了麻将就是哥哥和孙子,一年不打几个电话,打来除了要钱就是数落。
方维盯着马路对面不断闪烁的红色步行小人,90秒后小人转绿得以喘息,接着又是90秒的步行重复,他觉得他也像那个小人,只是一个人类版打点计时器,合理又荒唐。啤酒气一阵阵涌上来,酒劲开始上头,方维不太记得后来怎么一个人晃回的家……
公司喇叭到了六点准时播放起肖邦的第一钢琴协奏曲,下班乐曲总是令人愉悦的。方维从飘远的思绪里挣脱出来,茫然的看着对面工位的姐姐唰一下站起来,一边唠叨女儿的家庭作业一边手脚麻利的将桌面凌乱的化妆品和零食塞进包里,目光涣散。
方维缓慢坐直身体,拎起凳脚边的黑色双肩包,拿出虾粉色的保温杯不紧不慢的喝起了枸杞茶。
对面的姐姐补着口红还不忘揶揄两句,“啧,晓丹姐送你的杯子吧,你说说你,升职加薪它不香嘛,一把年纪还守身如玉啊。”
橘红色调实在不适合她,有些刺眼,方维避开了目光:“越说越不能听了,少打趣我,留着功夫应付楼下等您那位吧。”
橘红姐对自己的新口红很满意,她懒得回嘴,提着包包袅袅婷婷的走了出去,还不忘顺手给门带上了。方维冷笑一声,继续喝他的养生茶。
下班后的时间快的真是不科学,方维拉紧背包拉链后看到墙上的分针快要转到六上。他仔细检查过窗户和电脑,又不放心得最后瞥了眼自己的办公桌,确认没有落下东西,才关门离开。
医院走廊已经熄了灯,诊室里,可可和张黎还在赶今天的门诊病例。白色纸张哗啦啦铺满了一整个桌面,两人下笔飞速,就是不知道还有多少份。
方维站在楼梯口远远瞅了眼,估摸着一时半会儿完事不了,放轻步子打卡下了楼。虽然只相处了短短几个月,但几个小朋友性格直爽,方维平常也会尽力关照,有时候约着下班后一起吃饭,有时候先忙完的就自己回家。
方维再次孤身站在熟悉的十字路口,红绿灯倒计时一如往常,方维思绪纷乱,想起晓丹姐和张黎可笑的争执,想起二哥前不久生了宝宝,想起大哥发来消息说父母的特效药涨价了……说不上此刻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只是觉着这日子日复一日,过的有些钝感了。
心里放了太多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成一片理不清的线团,理不出缘由。恍惚听到几声呼喊,方维还没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了斑马线上。
他今晚运气不佳,迎面偏巧驶来一辆直冲过来的商务车,路人吓得纷纷后退,方维一动也不能动了,仅余光感受到一块巨大的黑影向他飞速袭来。
商务轿车的刹车突然失灵,司机也始料未及,连喇叭也来不及按,情急之下向右猛打方向盘,顷刻间香樟树叶飘的扬扬洒洒……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快叫救护车。”
“诶哟,那么远的啦。”
“快叫救护车!”
“你去看看那个男的,撞这么远肯定不行了呀。”
“车里的人好像晕过去了。”
“那司机怎么只顾自己的人,撞的人不管了啊。”
……
方维忍着面部肌肉剧痛的拉扯微微睁开眼,勉力看到周遭纷至沓来的脚步,夹着几抹暗红。身体仿佛躺在一片粘稠胶体中,肢体失去了知觉,周围的声音忽远忽近。再闭眼后连睁开的意识也快消散了,黑暗中只听的见嘈杂声,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现实,依稀听到几声“少爷”。数秒后,这具身体再支撑不住,四面一片灼人的白光闪耀起来,断断续续的,像数万只飞蛾抖着粉团抱在一处,方维猛的感到一阵窒息,接着一片哗然的亮光闪烁后,他什么也感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