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8日,国庆节假期后的第一天,星期六,早上7点20分。
我在教学楼下的自动贩卖机前,看到了仿佛按照文学中的夸张手法生长的女孩。再三确认自己不是因为假期结束而患上返校综合征后,我终于认出那个女孩是春日阳乃。
外国人的定义是什么呢?好学生的定义是什么呢?淑女的定义是什么呢?乖孩子的定义是什么呢?正常人的定义是什么呢?
如果把这些问题找出作为普遍答案的定义——说难听点就是刻板印象,然后全部具象化,再取其反面,然后放大十倍甚至数十倍,然后杂糅在一起,那就是我当日所见到的春日阳乃。
一头仔仔细细扎了精致的中式发髻的高高耸起的丝绸似的黑发上插着兔耳状发饰,一片乌黑中几抹五彩斑斓的毒蘑菇似的鲜艳挑染格外扎眼,厚得像是抹了十多层粉底的不知是烟熏妆还是熬夜后果的黑眼圈,刺着青紫色龙虎图案纹身的观感细腻得像是瓷器的皮肤,左耳吊着十字架耳环但右耳却挂了一个六角星耳坠,紫色嘴唇上穿着的四五个唇环中夹着一根细细的铅笔芯似的女士香烟,明明上身是一件标准样式的明代读书人的汉服,下身却不合时宜地搭配了一条短至大腿根的哥特风超短裙和蕾丝边吊带长筒袜。
然后,在我全神贯注地全程注视下,她像是撒气一样,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自动贩卖机上。不过,自动贩卖机并没有像动画作品里一样因为故障而弹出许多饮料。
黑色的。
丑,是一种及其主观的判断。人们做出“丑”这个评价是,依据的是自己的主观喜好——符合这一喜好的就是“美”,否则就是“丑”。但是,如果有这么一件事,超出了人们主观喜好的预期范围,也就是说,在其认知范围内无法判断是否符合自己的常理认知。那么,他们就会评价为——“怪异”。
怪异,这就是我的第一反应。
虽然怪异,但她是春日阳乃,这是我的第一直觉。
正如同虽然是星期六但却是工作日一样,我所谓的遇见春日阳乃,并不是说我在此时才认识春日阳乃。不过,眼前的这个春日阳乃,确实是我第一次见到。
印象中的春日阳乃,虽然是有点孤僻、有点独特,但绝不是怪异。在我模糊的记忆中,她是那种独自上下学的人,是那种课间会一言不发地坐在位置上阅读名著的人,是那种不会和朋友们相邀一起去洗手间的人,是那种虽然没怎么见她学习但考试总是名列前茅的人,是那种不会和别人多话的人。但是,我的记忆里,她和“怪异”基本没有关系。
所以,这是真实存在的现实,或者仅仅是我的臆想又一次投射于实际?为了得出并验证这个选择疑问句,我下意识地做出反射性的向春日阳乃搭话的决定,并且付诸行动。
这个决定是正确或是错误,那时我并不知道,如今也并不清楚。或者说,已经无所谓对错。
因为,当我张开口发出声音时,春日阳乃已经察觉到了我的存在,扭头向我投来视线,并且开口说话。
“你能看到啊?”
我抬起头,停下转笔的动作,放下手中根本没有用来写字的中性笔,看着眼前这位名叫何栎柊的女孩。
“嗯,能看到,而且看得一清二楚。”
何栎柊,是我所在社团——学校辩论社的社长。这位何栎柊,成绩优良、为人友善、待人温柔,还非常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打扮也是中规中矩——一幅细黑框眼镜、用发夹别起的刘海,以及因为校规不允许披头散发而扎成低马尾的长发,再加上姣好的面容,实在是文艺作品里也很难找到的标准的社团干部。
在另一方面,她是大我一届的高二学姐,毕业于和我相同的初中,但我在校期间与她完全没有交集。因为某些原因,在入学前的那个暑假,她像是一个偶然出现后便难以忘怀的梦境般,出现在我的生活里。这也是为什么我在放学后还要留在这间教室,帮她为即将到来的校庆做准备的原因。
“这也是暑假那件事的后遗症吗?”
“不知道。所以我才来问你,春日阳乃是怎么样一个人?”
“怎么样一个人……事先说好,我可不喜欢私底下议论别人。只是因为是你问的,所以才破例一次。”
就这一点来说,栎柊的为人已经甩开我好几个档次了——如果在私底下吐槽某个老师,也能算在私底下议论别人的话。
能贯彻这种正直的作风,或许也是她成为社长的原因之一。
“为了我这种小人物破例,实在是感谢学姐大人的大恩大德。”
“不要贫嘴——春日阳乃嘛,我记得她学习成绩不错,然后也会积极地参加社团的活动,说话也是非常温柔的语气,对前辈的态度也很尊敬。听别人说,她好像从来不会和违反校规这种事沾边,甚至没有迟到过,据说是国外某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不过别人说的话嘛,信一半就好了。总之,在我看来的话,春日阳乃应该是个好学生。”
这就是一个定义。
“她真的是外国人吗?日本留学生?”
“外国人这种说法,其实不太准确。她的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是日本移民,所以才会叫春日阳乃这个名字。我是没有感觉春日阳乃和中国人有什么区别。阿梦,我希望你也不要因为这一点而对人家有偏见哦。”
说着,栎柊像是认真告诫弟弟的大姐姐似的,用手中的笔帽轻轻戳了下我的额头。然后,她仿佛回忆起什么似的,朝窗外望去。
下午5点55分。放学的铃声敲响后,从楼上可以望见校道上三三两两离开教学楼的学生,在足球场和篮球场上辛苦锻炼的体育特长生,抄近路从跑道前往食堂而差点被跑步的人撞到的学生,还有楼下器乐特长生练习传来的单调重复的乐器声。
和南方情绪多变的天气一样,这里的晚霞每天都会变幻出新的色彩,今天似乎是粉红搭配淡金。
“不过,阿梦,为什么你会突然问起春日阳乃,只是因为这件事?还是说你喜欢上她了?”
“这个……没有啊,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感觉?我只是好奇自己看到的情况而已。”
“因为我不知道你喜欢一个人的标准是什么嘛,而且你总是很容易和女生暧昧吧?——对了,说到春日阳乃,其实她小学的时候不是现在这样的。”
“你和她还是小学同学?”
“对啊,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知道她是我的小学同学,所以才来问我的呢。毕竟她才刚入学一个月,而且和我也不是一个年级的——再说了,阿梦,你和春日阳乃不是同班同学吗?她的事情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我和你也是暑假才认识啊,怎么会知道你小学的事。而且,虽然我和春日阳乃是同班同学,但是……说实话,我基本上没怎么关注过她,或者说从来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过。”
“是吗?那阿梦,你的注意力都放在谁身上呢?”
栎柊像是突然来了兴致,小女孩似地双手撑着头,与俏皮的追问一起,朝我投来好奇又似乎有些期待的目光。
“这个、这不重要,总之我对春日阳乃的了解不比你多多少。”
“是嘛,那我接着说了。小学时的春日阳乃,是个非常活泼的人,甚至有点调皮,总是会有新奇的想法。我们家的人都觉得她更像是个男孩子。而且她从来不会违背自己的意愿,不会按照别人的想法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虽然这样,春日阳乃的各方面能力还是非常出众,在学校里更是大明星。比如说,同样是在管乐队,我还在练习呼吸时,她已经可以吹奏一整首乐曲了。正因如此,那时候我还非常崇拜她呢,甚至会希望,如果自己也能变成春日阳乃那样就好了。”
“现在你还会有那种想法吗?”
“现在嘛……起码我的感觉,自己应该算是差不多找回自我了吧。说到这个,我还得谢谢你帮忙呢,阿梦。”
“不是,如果你说的是暑假的事,那应该感谢的人是我。如果没有你的建议,可能我们真的就找不到办法了。”
“不要总是把我当恩人啦。对了,后来上初中的时候我们还见过一次。就是中考结束那天的下午,在离开学校的时候,我看到了来参加生地会考的春日阳乃。她还是和小学时一样,被一群朋友们簇拥着。从这方面来说,那时候的她和现在应该算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在我的印象里,我所知道的春日阳乃,不是个外向的人。从不主动发言,从不表现自己,对于他人的提问都是以“不知道”带过,对于他人的邀请都是以“抱歉”回答。如果要我给那个印象里的春日阳乃下个定义,那她就是个“低调的,夹着尾巴生活的人”。
但是,我所见到的春日阳乃,似乎正如春日阳乃这四个字的日文读音是Kasuga Haruhi而不是常见的Haruhi Haruno一样,春日阳乃似乎并非如表面那般。但是,也正如同中国人不会在意一个混血儿名字的其他读音一样,之后的一整天直到放学,春日阳乃都顶着那副怪异的装扮,却没有除我以外的任何人向她提出疑问。
“你这么一说,好像春日阳乃今天也没有来参加社团例会呢。——阿梦,你说我们是选择流行音乐好,还是演奏学校给的曲目好?”
栎柊停下手中一直在写写画画的笔,像发现了什么一样朝门口的方向看去,嘴里漫不经心似地问道。
“那得看我站在什么立场上。如果是个人想法的话,我倒是想演奏流行音乐,但是考虑到学校的要求,选择主旋律正能量的曲目肯定会更容易得到团委和学生会的认可。学姐你怎么想,这不是由社长决定的事吗?”
“像你说的那样,还是选择主旋律乐曲吧。”
“我还以为你会选流行音乐呢,我现在会的那几首流行曲子不都是你教的嘛。如果不是为了满足学校的要求,你自己的想法是什么?”
“我自己的想法……也是一样。学校的那几首指定曲目翻来覆去练了那么多遍,大家也都吹得熟练了。要是突然要求练新乐曲,反而容易惹出各种麻烦,到时候又要闹矛盾,我可不希望这样。反正学校希望这样,社员们也希望这样,那我自然也是希望这样的,这也算是尊重他们的意见。”
这种想法……真是不折不扣的“领导者”思维啊。总是把他人的利益优先考虑,总是以他人的感受为优先,总是以温柔的引领者而非统治者的姿态出现在他人面前,我大概是很难做到这样的。这样的性格就是栎柊会在暑假出现并义无反顾地帮助我的原因,而这也是我之所以仰慕她的重要原因之一。
“哎呀,我们是不是跑题了?阿梦,我刚才讲到哪了?”
“过去的春日阳乃和现在的截然不同。”
“喔,对对。说到这个,这次你也要掺和进去吗?春日阳乃的事。”
“这个……至少不能放任不管吧?如果说这只是春日阳乃一时兴起想要学坏,那倒是可以教给德育处处理。可我看到的是,那明显是超乎了一般人常理的诡异事件。”
是的,春日阳乃意识到我能看到她那怪异的样貌之后,似乎是要解答我的疑惑,她用力地扯了扯嘴里叼着的烟、耳朵上的挂坠,还有身上的衣服,但这些“打扮”却像是黏在她身上——不,仿佛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一样,纹丝不动。而当春日阳乃终于撕下香烟时,鲜血也从她的嘴唇伤口中如小溪般流出。
“唉,你还真是个烂好人。或者说,你还真是个贯彻了‘雷锋精神’的人。”栎柊半是无奈半是玩笑地叹气道。
“不,我想的是,如果春日阳乃的事真的是什么超自然事件——像是我们遇到过的一样——那放着不管的话早晚会出问题。既然这样,不如现在就搞清楚,然后解决掉,免得以后更麻烦。”
“所以你是出于维护自己利益的立场吗?”
“我一直都是个自己优先,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啊。和学姐你是不一样的。”
“好好好。”栎柊没办法似地摇了摇头,应付道,“先不说这个。已经六点半了,那个留纸条的人,应该还在等着你吧?话说,是谁留的纸条呢,你有头绪吗?”
栎柊说的纸条,是今天大课间结束后我回到教室,在课桌上发现的用蚯蚓状的笔迹留下“请在六点半到实验室见我一面”字样的留言条。从收笔后还要画蛇添足地加上一个笑脸的习惯来看,我已经大致推断出留言条主人的身份。
“会留这种纸条的人,除了资讯统合思念体派驻地球的激进派对有机生命体接触用人型界面以外,剩下的选择项也只有那个冒牌老师了。”
“商白逖老师啊……”栎柊如同回忆起令人尴尬的往事似地,露出了苦笑。
“总不可能是哪个女生要表白这样的事吧。”
“不是不可能哦——那你回家的路上小心点啊,阿梦。顺便帮我和商老师问好。”
我从一旁的椅子上拿起书包,摆摆手向这位敬业得可爱的学姐告别:“我知道了。栎柊,明天见。”
“嗯,明天见。”她微笑着回应道。
走向门外的途中,我能感觉到,背后的视线——学姐的视线,一直注视着我,直到我带上教室的门,消失在门后。
过去和现在的春日阳乃……截然不同——吗?我所见到的春日阳乃,与大家印象中的春日阳乃,也是截然不同的吧。
究竟哪一个春日阳乃,才是最符合“春日阳乃”这个定义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