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七点半,正是黄金档的时间,这注塑厂却还没到下班的点儿。
本就漆黑一片的郊区,就算是歪歪扭扭地立着几盏昏黄的电灯,也照不亮几米路。
有点脏兮兮的车间里,略显暗淡的光投不进少年在的货物堆。
“脑子有病吧你?”女质检骂骂咧咧的拍着他的头,手掌和后脑相撞,发出来像是拍球或者瓜果一样的声音。
感觉像是有什么内容物要被拍打得流出来一样,鼻子深处有些发麻。
但他一声不吭,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些,一双眼睛使劲儿盯着眼前的几样东西,咽下唾沫,努力让有些模糊的视线恢复正常。
“真他妈烦!”
“连个灯管都装不明白,你是不是白痴啊?”女人的骂声片刻不停。
持续多久了?
颜骛不清楚,他急得眼泪都冒出来了,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透过自己的那副旧眼镜看清东西。
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个质检员说的一样,跟垃圾、弱智没什么区别。
他今天做了许多工作,拧螺丝、撕标签、扯胶皮、搬箱子、包装、上料、装车...
似乎没有一样事他好好完成指标了,就连吃饭的时候都要被打饭的大妈吼,骂他听不懂人话。
在愈发模糊的视线中,他看着女质检又一次鸡飞狗跳地将灯管按照顺序塞进箱子里。
他照做,但是不出意外地又摆得乱七八糟。
他很想呜咽着说能不能动作慢点再演示一遍,却还是把话头吞回去了。
现在说那种话,又会被骂吧。
他索性梗了梗脖子,闷不做声。
反正我就是头教不会的蠢猪,再演示一遍也做不来吧。
这么想着,颜骛继续自顾自地乱试,把所有他能想到的排列方式都试一遍。
也许他的这种态度让人觉得没趣,女质检又恶狠狠地骂了几句就走了。
走之前还踹了箱子一脚,吓得颜骛猛地缩了缩脖子,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他还以为要被打了。
颜骛真的是很胆小很胆小的一个男生。
他今年都二十一岁啦,该是个成熟的大小伙子才对。
但是为什么他这么窝囊?
又笨又蠢,还胆小极了。
被骂被吼的时候,别说反驳了,他甚至吓得接不上话,连手放在哪里、眼睛往哪看都不知道了,整个人傻愣愣地顿在那,活像个弱智儿。
他真的很想变好,变得优秀,变得像是大家眼中的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出色的男人。
但是有些事情也许是注定好的。
等他好不容易才把那些灯管打理好,已经是临近下班的时间了。
没人提醒,全靠自觉。
要不是旁边站着的那个女人,他甚至不知道已经该收拾东西走人了。
“儿子,今天干得的咋样啊?”女人笑眯眯地问还蹲在地上的少年。
颜骛张开嘴,又合上,抬头看了看女人,又低眉顺眼地撇开了视线。
他显得有些拘束,很小心地抱怨了句:“感觉。。挺累的吧。”
声音有些疲惫,夹杂着不易察觉的哭腔。
“哎,挣钱嘛,哪有容易的!”女人的话,将他苦思冥想出来的那些东西全堵回了肚子里。
见颜骛没搭话,女人拉了拉一手牵着的小女娃,柔声细语道:“果果看,哥哥工作了一天,想不想哥哥啊~”
小女孩立马嬉笑着跑过来,凑到颜骛面前,一把就揪住了他的头发!
颜骛疼得抽了抽嘴角,被土灰弄得脏兮兮的脸上,那有点秀气的眉毛几乎紧紧拧成一团。
“哈哈,果果跟你玩儿呢,真不愧是亲哥哥,就是亲你啊。”女人见状笑道:“这眼看下班了,快去签到吧,晚上你俩回家再玩,啊。”
颜骛小心地攥住仍然揪着自己头发的小手,一点点往上面施加力道,然后脑门顶着自己“妹妹”的额头,用眼神使劲儿剜她。
“松开,乖哈。”他含着些许怒意和不耐烦,说出来的话没剩几分温度。
好在这小东西识趣地撒了手,撇了撇嘴走回了妈妈旁边。
“我说儿子啊,”女人叫住了正打算去门口签退的颜骛,叹了口气:“你对你妹妹好点行不?你看她那么亲你,你也该对她好好的啊?”
“回去看超市还开门不,买点好吃的给她吧。”
颜骛的脚步顿了顿,接着当没听见似的往大门口走。
他真的好想哭。
但还是忍下来了。
现在哭的话,估计又要被一顿数落吧。
【如果一只狗被打了会哀哀叫唤,那么它每次哀号你都打它,它不叫的时候你就放过它,那它就很少会表露出自己的不满了。】
人也是这样。
他呆愣愣地站到队伍里,显得和那些有说有笑的人们格格不入。
但他实在不擅长和这些完全没有来往过的人嘻嘻哈哈,更不擅长对那些贬低过、骂过自己的人嘻嘻哈哈。
一旁,女质检和领班路过,见到他立马嫌恶地指了过来。
颜骛就站在人群最外围,避无可避。
那根手指和那些话就像是带着狰狞血槽的利剑,插在他的心脏上,狠狠放干最后一滴血。
“这小子明天你带吧,我可不想带个傻子干活,啥都干不明白,人话都听不懂!”
“我?我也不想带啊,你明天别来了哈!”
他并不高大的身躯抖了抖,像是风中被吹得摇摇晃晃的纸人,显得轻飘飘的,不堪一击。
努力了那么多,结果还是这样。
这是他第三次换厂子了。
颜骛挤在回去的面包车上,边和十几个大妈大爷竞争着同一口空气,边望着窗外发呆。
要是他可以优秀一点就好了。
聪明点,或者好看点,讨人喜欢点。
“我说田蕾她儿子啊,叫什么来着?”前面司机位上,老马叔借着等红灯的时候嗦了口烟,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颜、颜骛。”少年哽了下,然后有些瓮声瓮气地回道。
“颜骛啊...”老马叹了口气:“这是你换的第三个厂子了。”
“不应该啊?年轻小伙子,做事儿麻利点,别老给人挑刺儿!”
中年人有些肥头大耳的脸上挤出来几道褶子,又吸了口烟。
烟头在昏暗的面包车里亮得像是炽热的一颗心脏,扑通、扑通、扑通......
“你马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那可是在工地上打工!跟着泥瓦匠做学徒啊,大夏天的,那汗淌得跟洗澡一样,累了倒头就在地上睡,同行都笑话我,工头可是欣赏着我哩.......”
他一边说,一边很扬眉吐气一样,炫耀着自己的经历、资历。
“你一个大小伙子,干活就得卖力!让人看到你那股子狠劲儿,别整天慢吞吞的,像个娘们似的...”
“行了老马”一个看起来三十多的阿姨开口,打断了中年人的长篇大论:“他那么点儿一孩子,本来就挺不容易的了,你老说这些干什么?”
“嗨!这不都是过来人的经验吗,这小子跟她妈一样,慢性子!就不是干活的料!”
“那你倒是别让人来啊?”阿姨一句话,让颜骛几乎是瞪大了眼睛。
他和旁边坐着的女人并不熟,甚至连她姓甚名谁都不清楚,然而这样一个女人,竟然为了自己和这中介的头头对着呛了几句。
老马没再搭话,只是嘟囔了一句“要不是看她们娘俩可怜,你当我想收着啊?”
车里安静下来,但没多久就又恢复了之前的叽叽喳喳。
大妈们总是吵闹的,她们讥诮完这个又说道那个,没一会儿就落到了颜骛头上来。
“哎小伙子,你下次干活的时候,少搁那划水,他们没理由了不就不说你啦?”
“要想人不说啊,还得是自己做得好!”
“我跟你们说啊,那俩领班的瞧谁都不顺眼,但我做的活儿啊,他们可从来没嘀咕过半句哩!”
“......”
净是这些没营养的东西,颜骛索性不去听,只望着窗外,放空自己的脑袋。
然而他还是时不时的,会把目光移向那个坐在自己旁边的,安静地看着自己手机,偶尔才往窗外看两眼的阿姨。
他鲜少的得到关爱和善意,也都是从别人那里,或是远在天边的网友,或是些不曾有过交际的陌生人,也许是他的性格使然,从来没什么人在现实里和他深入了解后,还能对他抱有多大的善意。
但即便是像刚刚那样,稍纵即逝的温暖,也足以让他回味上好几天了。
车子开到小区门口,他和那位阿姨一同下了车。
“明儿好好干啊小伙子!”下车的时候,老马嚷了句。
颜骛皱了眉头,习惯性接着妹妹下车的那个动作有瞬间的迟疑。
但他还是没说什么。
“别听老马瞎叫唤。”阿姨不屑道:“谁知道他要从一个人那抽多少提成,还可怜你们?他可怜自己的钱包还差不多!”
骂完,她回过头看颜骛,面目混淆在夜色当中,但并不妨碍少年觉得眼前人是在注视着自己。
“你家住几栋?我骑车送你们回去吧。”
“不、不用了。。”颜骛愣住,然后连连摇头摆手,还退了几步:“我们自己走回去就行了,太麻烦大姐你了。。。”
“嗨,客气什么,我跟你妈朋友,关系还不错,照顾下你应该的!”大姐极为热情,但到底还是被颜骛以带着妹妹不方便跟着骑车为由拒绝了。
眼见那位大姐骑着车进了小区,他这才拖着酸疼的身体,略有些蹒跚地往家走。
没办法,对他来说这种好意不是轻易可以接受的。
虽然他很想厚着脸皮坦然应下,但他知道自己不配。
善意这种东西,和他这种人的关系充其量也就是擦肩而过。
可能被当成某种附属品,在讨好某个人的时候一并把他也讨好了,这种情况才比较现实点。
又或者是出于其他的目的,为了获得某些更大的好处,才不得已施给他一点小恩小惠。
就像是那个中介,虽然提供了接送,还垫付工资,每日一结,但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挣钱,为了拿抽成?
还有....
反正类似的情况多不胜数,单纯的为了他这个人的好意。。他颜骛确实不是很配。
要是自己可以有副漂亮的皮囊,或者能说会道的口才,或者有钱,或者怎样。。肯定会比现在好很多吧?
甚至自己如果换个性别,如果自己是女孩子就好了。
是不是就可以得到些优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