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天气似乎从来没有让人舒服过。晴天的时候闷热无比,人几乎因稀薄的热气窒息而死。下雨的时候固然凉爽,但是电闪雷鸣让人不安,没有预兆的倾盆大雨总是会将毫无防备的路人淋得湿透,因此感冒发烧的人也有不少。
乡间地上的泥土因雨水而泥泞不堪,但是路边的草叶则受到雨水的恩惠,从叶片底层透上来一种饱满肥厚的鲜绿色。路的一边是几排整齐的农舍,水顺着茅草的屋顶慢慢淌下;而另一边则是种满稻米的农田——一道道未成熟的绿色。
“实在是不行啊。”白术抬脚看看粘在布鞋上的泥巴,泄气似的撇撇嘴。泥巴在脚底不停挤压的感觉实在让他不喜欢。
他走到一间农舍的屋檐下收起伞,把箱子摆在地上,又把木偶端端正正地放在箱子顶端。他抬起右脚,拿刚才在路边扯下的草茎刮掉黏在鞋上的泥巴。但是这泥土像是即将被卖掉的小孩,死死地粘在鞋上,怎么刮也刮不掉。
大概是屋里人听到了什么动静,农舍的门打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一个小脑袋从门缝中探出,谨慎地打量着外面。
这是一个男孩子,八岁左右的样子,小小的眼睛,黑黑的圆脸上不怎么干净。
白术和男孩四目相望,谁都不知道说什么。
“禾山,怎么了?”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男孩扫了白术一眼,很快钻回屋里去了。
没过多久,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从屋里出来。她肌肤白嫩,体态因怀有身孕而丰腴,脸上很光滑,没有多少皱纹,不怎么像是一个农妇的样子,尽管她穿着土褐色的粗布裙。
她把那个男孩搂在一边,仔细打量着不请自来的白术:
“你好,你是……”
白术放下一直抬着的右脚:“在下白术,是一个腹语师。不过也会治疗一点小毛病。”
“哦,这样么,”女人摸摸男孩的脑袋:“我们家的禾山感冒了,但是还要照顾怀孕的我,真是苦了这个孩子了。”
“我懂一点医术,不如给这个孩子配一点药吧。”
女人抬头望了望天:“那么先进屋再说吧,外面雨下得很大,一时半会也停不了……还有,叫我阿绿就可以了。”
白术脱了鞋随女人进屋。屋子的地板与地面有隔空,这样可以防止地上的潮气进到屋内。屋中摆着一个方桌,墙边则是柜子等简单的家具,除了另一间厨房外,布帘之后也许便是卧房了。
“禾山,给先生倒点水吧,”女人艰难地坐下,又对白术说:“前几天天还热得不行,一下子就下雨降温,这孩子恐怕吃不消吧,所以就生病了。”
白术从自己的木箱中拿出一些草药和木质的碗和杵,开始研磨。禾山把盛水的瓷碗拿来,放在白术面前的桌上,然后自己一声不吭地坐在一边看白术做药。
“冒昧地问一下,孩子的父亲呢?”
“我家男人出去办事了,一会就回来。”阿绿喝了口茶。
忽然,那个寡语的孩子忽然站起来,气哼哼地甩了一句“那人才不是我的父亲!”便回房了。
阿绿的表情顿时尴尬起来,连连向白术道歉:“非常抱歉!让您见笑了。这孩子就是这样,别看平时没什么话很老实的样子,脾气可倔着呢。”
女人的话刚说完,只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一个黑瘦却精干的男人从外面回来,雨水不断地从他的蓑衣上滚下,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雨下得还真厉害呢!”男人的声音略有沙哑,一看见家里多了一个面色苍白白发银眼的男人不禁一愣:“阿绿,这个人是……”
“你回来了,蒲!这个是给禾山治病的白术先生。”
“你好,初次见面。”坐在地上的白术身子微微前倾。
“哦,你好,我是蒲,阿绿的丈夫。”男人四周看看,问:“禾山那孩子呢?”
阿绿答道:“在里屋呢。那个……”
女人来不及劝阻丈夫,男人就已经进屋了。
“禾山,你看,这是刚在城里给你买的玩具呢,看看喜不喜欢?”蒲的声音从门帘后传出。
“不要,我现在头疼,想睡觉。”固执的回答。
男人沉默了一会,但很快便依旧用轻快的调子说:“那么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但是男人出来的时候脸上并没有带着笑容,反而有点失望:
“阿绿,我先到后面去看看牲口。”
“好……不好意思,禾山他……”阿绿皱着眉头,面色略有愧疚。
“没关系。”男人摇摇头:“对了,你要不也让这大夫先生给帮忙治一下吧。”说完关上了门。
还没等女人开口,白术忽然抬头问:
“那个男孩,不是你丈夫亲生的吧。”
女人略微倒抽一口气,惊恐地睁大了眼盯住白术。
不久,她沉下自己的脑袋,长长地叹息:
“没错。禾山的确不是蒲的亲生儿子。他是我和前夫所生的孩子。”
她喝了一口茶,说:
“禾山的生父不久之前死了,出了事故,是泥石流。他爸爸和我现在的丈夫,也就是蒲,关系一直很好。
蒲一直很喜欢我。这次我前夫死了,他就来追求我。而我呢?我也希望心里有个寄托,希望有人来照顾我,所以就答应了他,但是禾山这孩子不是很高兴……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原来是这样么。”白术这么说着,递上刚磨好的药:“把这个药给禾山服用,”又从木箱里拿出几包用白纸包好的粉末:“这个是那草药的粉,到时候你冲了给孩子吃吧,每天两次,饭后服用。效果应该还是蛮快的。我过几天再来看看吧。”
“阿绿,你跟大夫说了你的病没?”蒲回到屋子,摘下头上戴的草帽。
女人摇摇头:“还没……刚才大夫在给孩子做药。”
白术回头。他想不到这个气色健康的女人也在生病。
“大夫啊,我家内人怀孕很久了,快要……”蒲掰着手指头计算。
“十一个月,早就过预产期了,”阿绿接过话头:“但是肚子里的孩子一点动静也没有。真是让人担心……”
“大夫!这不会是死胎吧!”蒲神经兮兮地忽然叫道。
阿绿狠狠瞪了蒲一眼:“你瞎说什么啊!不是有动静的么?你前几天还这么说来着!”
蒲讪讪一笑,粗大的手挠挠自己的头发:“我知道啊!谁会希望自己老婆生个死娃娃呢?我也没啥指望,就是希望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白术看着这对像在说相声的夫妻,最终清了一下喉咙:“我还是来听一下吧。”
他将头轻轻搁在阿绿隆起的腹部,夫妻二人一下安静下来,阿绿紧张得连呼吸都变得很小心。
白术面色平静地听着,什么也没说。听了一会,抬头道:“问题不大,孩子很健康。不过需要略微服用一点药来调理一下。”
夫妻俩如释重负,似乎只要大夫说没问题就一定不会有意外。
白术打开木箱的抽屉,边翻边说:“不过,这个药方里面所需要的草药我这里没有,我准备上山去采一点……”
“可是现在下着雨呢,上山泥土很松,容易出事情啊。”夫妇二人有点着急。
“那么,”白术合上抽屉:“就等雨停了吧。”
天色逐渐暗下来了,向灰色的更深处迈进,但雨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乳白色的薄雾盘旋在不远处墨绿色的山上,山上每一株植物都喝足了雨水,因此颜色显得格外翠嫩漂亮。禾山喝了刚才白术配的药之后,沉沉地睡着,周围安静地可以听见孩子轻柔的呼吸声。蒲在厨房炖鱼汤,屋里的空气被染得无比鲜美。
阿绿闭眼坐在窗边,抚摸着自己高高鼓起的肚子。她轻轻地念叨:
“这个孩子应该叫什么名字呢?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都在名字里加个‘迟’字吧。因为你让爸爸妈妈等了好久啊。”
无处可去的白术踱到厨房,蒲正在尝试鱼汤的味道。
“这鱼很肥啊。”白术看着锅里那条鱼。
蒲憨厚地笑笑:“嗯,是的。作为丈夫的可一定要保证怀孕老婆的营养啊。这一口吃下去可是两个人的份呢。”
锅里白烟轻飘飘地升起,四散开来的时候带来一股食物特有的香味。窗外有鸟“啾”地一下迅速飞了过去,翅膀发出的扑棱棱的声音似乎隐没在屋檐之下。
“那个……禾山那孩子还好么?”蒲忽然问。
“似乎不怎么愿意说话。”
蒲把眼光放向窗外,慢悠悠地开口:
“我第一次见到那孩子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一直用防范的眼神注视着我,生怕我从他身边夺走什么。什么都不说,可是心里却在想很多事。我不是他的生父,恐怕也无法弄清楚他究竟在想什么吧。但是我对于他却有一点愧疚……”
“因为你娶了他的母亲?”
“嗯。现在阿绿她又怀了孩子,禾山也许在恐惧我最终会夺走阿绿对他完整的爱。孩子出生后,大家一定都会围着那个孩子转,禾山他一定会感觉孤独,到时候,他会觉得自己象一个外人一样格格不入吧。”
“你能为禾山想那么多,完全像是个真正的父亲。只是那孩子还小,不能明白你的感情。等长大了慢慢就会懂的。”
蒲搓搓自己的手:“可是我都三十四岁了,我也希望有个能有我自己的孩子,一个有着我一半血统的孩子。”
白术点点头:“这是人之常情,我明白。”
“所以,拜托您了!求您治好内人的病!”蒲用力地弯下自己的身子,头埋得低低的。
“明白了,请你放心,这不是什么大病。”白术的回答很平静。
蒲紧紧抓住白术冰冷的双手,象筛豆子那样不停地摇动:“谢谢您,太谢谢您了!”
白术不语,看着面前激动的男人,因为他听不见白术心里的那句答案:“这只是心病,另一种腹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