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再次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也许是直接睡在地上的缘故,感觉背部有些酸痛。屋外传来农作的声音,那个黑黑的孩子也不见了。白术伸了个懒腰,走出屋子:
“早上好,罕井先生。我已经研究出来治疗的方法了……”
“真的吗?”罕井弯腰站在那片荒田里,一手支着拐杖,一手拔除田里的杂草。
“没错,但是恐怕得在晚上睡眠的时候进行治疗。”白术答道。
“哦哦,没关系……只是,这次治好了之后,病还会复发么?”
白术想想:“这个得看治疗者的意志了。”
“难道是一种很难治的病?”
“那倒不是,只是告诉你一声而已。关键得看你的治疗效果才能做判断。”
罕井先生脸上的沟壑都褶皱出愉快的弧度:“我还是第一次那么期待夜晚的到来呢。如果治好的的话,就可以好好地劳作了,总比看不见好啊。”
“如果,”白术忽然又问道:“罕井先生能够再次见到你的母亲,你会说什么呢?”
罕井停下手里的工作,吃力地站直身子,眺望着西面的群山:“也许,只有对不起了吧。
白术点点头:“嗯。能让阿齐到别家过夜么?”
“可以是可以,但是为什么?”
“今天的治疗需要非常安静的环境,除了我和你不能有别人的干扰。”
虽然还是很不解,不过罕井还是答应了白术的要求:“好吧,待会等他打猎回来了我去跟他说。”
夜晚降临。阿齐带着自己的被褥去了朋友家。
“可以开始了么?”罕井躺在席子上。
白术抱过莲子:“请同这木偶入睡,这是了解你病理的工具,”说着把莲子放在罕井的枕边:“你只管安心睡觉就好,其余一切请交给我。”
“好……谢谢你了。”
烛火被吹灭之后,白术就带了一支烟管走出了屋子。
他坐在门边,把烟管含在嘴里。这支镶银的烟管是父亲留给他的。白术不是和父亲一样的烟鬼,他只是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带上它,似乎父亲残余的气息会驱走他的孤独一样。
父亲他……究竟去了哪里呢?从走之后已经十年了吧。为什么一直没有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呢?
还有,为什么他也会看见黑暗中的那点光?为什么会看见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候自己还是黑发黑眸的呢。
白术吸了口空烟,因为并没有放烟草,又慢慢吐出,仿佛把那些疑惑一并吐出。
也许是白天太过劳累,屋里很快传出了鼾声,连那点光也阻止不了他的睡眠。
“应该,快了吧。”
没过多久,房门被轻轻打开。
罕井闭眼走了出来。
他没有用拐杖,走路也十分平稳。他一步步慢慢地挪移,脚下的步伐仿佛带着犹豫。他伸出颤颤的双手,好像在摸索着什么。此时屋里的鼾声比刚才略微轻了一点,但依旧不止。
白术站起身,静静地观察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罕井走了五米左右,忽然停下。他轻轻喊了一句什么,白术没有听清楚。之后,他就纹丝不动地站着,仿佛一尊石像。白术等了一会,罕井什么反应也没有。正当他纳闷的时候,屋里忽然传出一声惊恐的哀号。等白术再转回头的时候,地上原来罕井站立的地方,只有莲子俯卧在那里。
他抱起木偶飞快的奔回屋里:
“怎么了?”
罕井坐起上身,痛苦而绝望地扶着头,眼泪像洪水,从脸上奔涌而下,滋润着他如旱土的皮肤:
“我……我看见了……我的母亲……还,还有……”罕井差点被自己的眼泪呛死。
“你慢慢说,你究竟看见什么了?”白术也感到迷茫与惊讶。
这个人的腹语,到底隐藏了什么?
好不容易换口气来,罕井长叹一声,开始述说道:
“我在黑暗中站着,远处一点橘黄色明亮的光。我不知道是什么,就走过去看。
那点光,原来是一盏亮着的兔子灯。那是我五岁时,和我母亲还有兄妹一起逛上元节灯会的时候,母亲买给我的。我特别喜欢那盏灯,一直把它挂着。后来破了,也不舍得扔,就一直放在仓库里。但我长大后,自己却不记得这盏灯了。要不是这次看到,我恐怕真的会永远忘了它。
后来,灯下出现了我的母亲。她并没有老多少,只是零零星星多了一些白发。她望着我轻轻点头,朝我微笑,没有一点责怪我的意思。我想要追过去。但她一个转身,却消失了……”
“那么灯还亮着么?”白术问。
“亮着……但是……周围却同时亮了起来。我看见原本家里高大的围墙和屋宇都变成了残垣断壁,四周荒草丛生,没有一个人。那盏兔子灯变得残破枯黄,象焚火的蛾子,坠下的纸片和竹骨架上燃烧着一小束火苗。
我正疑惑,忽然发现背后多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仔细看才发现那是我的妹妹。她已经长大了,比以前好看了许多。她衣服很华丽,但是上面的图案并不是我们家的家纹。她悲伤地看着我,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打算开口问她怎么回事,周围却顿时黑了下来。
妹妹不见了,荒屋不见了,黑暗中只有兔子灯上拿一点火光。没多久,火也灭了。我顿时掉入无尽的漆黑之中。
我……就这样醒了过来……”
罕井说到这里,嘴唇打着颤,身上发冷。
他所说的一切,全不是罕井一郎他自己的腹语。白术陷入沉默,他不知道应该以什么话来安慰这个男人。
“为什么,这次我会看见这一切?之前却什么也看不到?”罕井打破安静。
“那是因为你的腿。它无法让你走到梦的彼岸。”白术答道。
“那么……刚才那是梦还是……”
“虽然是梦,但是它所反映的是现实,是某些人想对你说却又因某种原因无法说出的话,我把它称之为腹语。”
“腹语么……”
罕井深深叹气,一句话也不说。
尹川州赫赫有名的罕井家,在次子离开后的第三年,老爷去世。唯独夫人苦苦支撑着这个家。之后的六年,长子成长为家中顶梁支柱。再之后的四年,小女儿出嫁。女儿成婚后的第二年,罕井家夜发大火,火焰不止。直到破晓才将火扑灭。而此时,罕井家血脉,除了下落不明的次子,唯独幺女一人。但是这些,罕井一郎才刚刚知晓。
他再次闭上眼,那点光消失于黑暗之中,不能再看见。
“不见了呢……”他用手遮上自己的双眼:“我对于我这个家,一点力都没有尽到。真是羞愧。当初还是抱着满满的志气,后来好像连一点骨气都没有了。没有回去的勇气,就连妻子离开的时候,也没有一句挽留的话。阿齐他,为此也一定很怨我吧。但是,还是有人在惦记着我……”
他一瘸一拐地艰难地走到门口,远望那西面连绵的山:
“山的那里就是我的家乡,它虽然埋怨着我,但一定……一定还是期待着我的回归的吧。”
太阳再次升起,阿齐抱着被褥边打哈欠变向家走去。
“咦?”阿齐看见父亲早早地就起来耕作,不禁感到奇怪。
“阿齐你回来了?睡得怎么样?”父亲的脸上泛出许久不见的笑容。
“我、我还好……爹你?”
“我很好,现在视力清楚多了,可以看得很清楚。”
“但是……为什么?”
罕井微笑着摸摸儿子的脑袋:“我们先好好劳动,赚到一点钱之后,我带你去看我的故乡吧。”
阿齐的眼睛睁得大大地:“诶?真的吗?”
“没错……虽然我曾经为了逞强而逃离它,后来又无颜面对。但是不管怎么样,它还是我的故乡,就算远远地望一下也好,毕竟它曾经那般呼唤过我。”说到这里,罕井垂下头:“可以的话,我想去父母亲的坟上看一下,道个歉。不管他们有没有原谅我,我在内心永远是有愧疚感的,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爹你今天一大早怎么老说这些听不懂的话?”孩子迷惑地看着父亲。
“没什么,没什么……你去忙吧。”罕井笑笑。
孩子点点头:“好。”
阿齐回屋放好被褥之后拿出镰刀和竹筐准备上山挖药材:
“对了爹,那个白术先生呢?”
“他一大早就离开了。我本来还想付给他诊疗费呢。”
阿齐又问:“白术先生是怎么治好你的病的?”
罕井一愣,忽然万分惊讶地说:“我也不知道啊……不知怎么,睡了一觉,后来怎么……你不说我自己也没注意,这病究竟是怎么治好的……”
阿齐嘟着嘴,仰头望向太阳:“也许……白术先生是什么神人吧……”
“唔,也许吧……”罕井眯着眼,看着那轮初升的太阳。
黑暗之中,千里之外,那点遥光,召唤着思念的人,期待着归家的人,怀念着流浪的人。埋藏在腹中无法传达的话语,通过这点温柔的光,来到孤寂无边的黑暗中,陪伴着那些无法忘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