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白术，回去吧。”梦里，母亲的话语再次响起。
白术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脚下是那条银白色的路，仿佛是月光下反射光芒的石板小路。白术迈开脚步往前走了几步，看见母亲站在路的尽头。
“回去吧，快回去吧。”母亲的声音让人安心无比。
白术走到母亲跟前。面前的母亲只有一个银白色的轮廓，看不见脸。但是她那让白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让他坚信这一定就是他的母亲。他低头望向母亲的脸，甚至能够感觉到那里温暖的视线。
母亲抬手捂白术的双眼，轻轻地说：”回家的路还记得么？闭上眼睛回去吧。“
白术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母亲消失在缓缓垂下的眼睑之下。
“回去吧。”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母亲的那句话还在白术脑中不停盘旋。
“真是的，当初在重楼的时候明明可以和我说话的，怎么现在开始玩起托梦之类的东西来了。”白术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
关键母亲为什么要说“回去吧”？当初她明明同意白术四处去寻找父亲的啊。难道说……父亲回来了？不可能。这么重要的事情母亲怎么可能跟他绕圈子不直说呢？白术想了半天还是没明白，干脆起身穿衣。
白术走出了屋子，碰巧见着阿道坐在门槛上抽旱烟。老人的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地方，脸上却还是那一副平淡的表情。看了他这样，白术默默坐到老人身边。
“我啊……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老人缓缓吐了口烟，仿佛把积郁在心中的忧愁全部吐出来似的，他继续说：“家里两个孩子，男孩叫做阿木，女孩叫阿云，都长得聪明可爱。阿木长大了，想做画师，然后就进城去学画了。学成归来的时候啊，已经是远近闻名的画师了。阿云呢？一心想做有钱人家的太太，这样就衣食无忧了。结果，她倒也真嫁给了城里的大少爷了。两个孩子都过得很好，可是怎么不回来看看照顾他们长大的我呢？”
白术忽然觉得有些疑惑，阿道到底是这个家里的什么身份呢？他似乎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或者是祖父，难道是老佣人么？不过……就算是举家搬进了城里，按道理也会把老佣人带上的吧。
这么想着，阿道忽然扭身指了指墙角放着的一个竹筐，说：
“今天吃了早饭后，麻烦你下山把那筐杏子给卖了吧。我刚摘回来没多久。”
“还是去老地方摘的么？本来可以和你一起去的。”
“是啊，看你睡得挺香，也懒得叫醒你了。”老人笑呵呵地说。
平时他都和阿道去那座不知名的山，那里有一片天然的杏林，藏得很深，也没什么人知道这山里还有这么个地儿。
白术走过去看着刚刚摘的杏子。新鲜的还带着水珠的杏子在筐里堆成了小山，散发着甘甜的香气。每一颗都很饱满得可爱，远看像一只只小鸡簇拥在一起。
忽然听得背后的老人叹了一句：
“听说阿云生产了啊，该给她去打一只肥一点的山鸡炖炖汤才好呢。”老人说完抽了口烟，眼神还是眺望着远方。
白术沿着山道一路向山下的镇子走去。这条道隐藏在山林里的小路平时不太有人走，也只有阿道带着他进山的时候才会走这条路。具体说来，阿道的屋子是建在山腰里的阔叶林中，走出了林子之后，脚下的路渐渐消失于杂草之中，要再走上一小会，才会走到大路上。要是不告诉别人那里还有条小路，别人也无法猜测到深山里还独居着一位老人家。
天气开始正式回暖了。山里面树木的颜色都是层层叠叠的绿色，像是被撕碎的各色绿布随随便便地揉在一起，透着点点的光。虽说是冷色调，但是看了让人不由得心情愉快。眼睛像是敷了薄荷叶，很清凉很舒服，那种感觉好像就算闭起了眼睛还能感觉到，一直透到了心底。
慢慢下了山，路过一片矮矮的稻田，沿着田埂一直走，就走到了镇子。这个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对于晒不得太阳的白术来说，就算是春日的暖阳似乎也有些发烫。他戴起挂在竹筐上的斗笠，这才算好些。托山贼的福，他连伞都丢了。
到了集市上，白术选了一个稍微凉快一点的地方，把背上的竹筐卸下，然后坐在地上。对于未来他没有什么特定的打算，也许会陪着老人直到他去世吧。
正当他眯着眼睛这样想的时候，边上一个卖杂货的小贩笑呵呵地主动来和白术聊天：
“哟，小哥，好像没见过你啊。”
白术抬头道：“嗯，我刚来。”
“也住镇上？”
“不，住山里。”
“哦……山里啊，”小贩小声而严肃地告诫白术：“山里你可得小心了。咱们山里的山贼专门抢劫外地人。一般面生的都会遭抢。咱们这里的山路是条连接各大城市的要道，所以那些山贼一定捞到不少油水。”
白术皱眉道：“怎么镇上的官老爷也不管管？”
小贩嗤笑了一声，说：“老爷不敢管。咱们镇子本来就安安稳稳地一个小镇，有那么点小钱。那些山贼对镇民倒也挺和气，竟然还常来买东西。两方井水不犯河水。那些山贼们一个个都是大块头，壮实得很。老爷也胆小，要是真去管了，肯定会惹出是非来，也就对那些山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白术像是无可奈何又略有愤怒地叹了口气。
“不过话说回来，”小贩像是想到了什么，说：“这些山贼还挺有人情味。他们一般只抢官车或者商车，普通的农民百姓从来不抢。你说这挺有意思的吧？喂，小哥，你在听吗？”
显然，白术陷入了思考。按照这么说，白术的确算在农民百姓这一类里面的，但是他还是不幸遭抢了。从他的行头来看，他怎么都算不上是官商一类的吧。难道说这些山贼穷疯了？箱子里的东西对于白术来说很重要，但是对于那些山贼就一文不值了。而且他的钱财一个人足够用了，但若被山贼们瓜分，分到每个人的头上恐怕就不多了。后来他身体恢复了，花了很多时间在山里寻找可能被抛弃的行李，但是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
“啊……那个……你好……”一个少女提着竹篮站在白术的摊前，略有尴尬地朝白术挥了挥手。
严格来说，白术从不是一个合格的小贩。他从不吆喝，也不懂该怎样和顾客们打交道。
“对不起。”白术这才回过神，有些傻乎乎地回应着少女：“这杏子是今天早上才摘的，很新鲜。”
女孩蹲下从面前的竹筐里挑出一个杏子仔细打量着。她问：“这杏子从哪儿摘的？”
白术指着东面的山说：”从那边的山上摘的。“
小贩和少女都望向白术指着的方向。
“灰燕山啊？那里还有这么好的杏子？”小贩眯着眼睛自言自语。
“山的名字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就是从那儿摘来的。”
少女看着肥大圆润的杏子，忽然笑了起来，像是在怀念着什么。
“这杏子我家爷爷最喜欢吃了。别的地方出产的，或者果园里种出来的杏子我爷爷都不爱吃，偏喜欢吃那山里的。过了那么多年，今天竟然给我找着了。”少女说道。
“哦？是么。”白术漫不经心地应付着。
“以前家里有个老佣人，他每年春天就会去灰燕山摘这种杏子。这杏子长在大山里，也没人管没人养，但是吃着特别甜，”少女絮絮叨叨地说着：“那老佣人年轻的时候跟着我爷爷进城，我也是由他带大的。是个很忠心的人。”
白术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觉得少女说的这事儿似乎……
“那老佣人叫什么名字？”白术忍不住问了。
少女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一个卖杏子的小贩忽然会这么问。但她还是回答了：
“阿道。”
“阿道？！”白术惊愕地往前倾了下身子。
少女眨巴了下眼睛，说：“是啊……但是他在我十岁不到的时候就已经过世了。”
白术忽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如果她说的阿道和救他一命的阿道是同一个人的话……
他用袖子擦了一下额角微微沁出的冷汗，依旧很冷静地问：”冒昧问一下，你爷爷是一位画师么？“
少女不胜惊讶，小声说：”啊……的确如此……他是一位很有名的画师……“
“我猜名字里面有一个‘木’字，对吗？”
听了这话，少女转而笑了起来，说：“果然爷爷很出名呢，连普通的小贩也知道么？他姓‘左丘’，单名一个‘木’。”
白术定了定神，脑中阿道同他讲过的话迅速闪过。他今天早上才说阿云已经生产了，这样说阿云也只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罢了。但是现在刚得知，同阿云应该年龄差距不大的阿木已经变成了一个老人，而且他的孙女现在还站在眼前。这总让人难以置信，如此错乱的时间线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是这样的，”略微思考后，白术沉重地开口，脸上带着遗憾与悲痛：“你们家的阿道对我曾有救命之恩。我还没来得及答谢他，却得知他已经过世了。”
“这样么……真是可惜啊。“少女叹了口气，惋惜地说道。
”如果可以，不知能否容我这一个小贩登门拜访左丘老爷，仆人已不在，只能叩谢主人了。“
小贩在一边半信半疑地看着两人。
不料少女倒是很爽快地拍手回答：”好。你就跟我回去吧。爷爷要是见了这他几年未吃到过的杏子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呢！我家就在邻城，坐马车花不了多久。“
虽然说这样似乎有点欺骗人家的感情，但是想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也只能这样了。
他背起竹筐，跟着少女出了熙熙攘攘的集市。马车就停在离集市出口不远的地方。
少女跟车夫说明情况后，车夫像是对待老朋友似的招呼了白术。难道都是因为阿道的原因么？马车出了镇子，沿着大路小跑起来，用了三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城市。马车进城就明显减速了，又约莫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听见马车外车夫一声“吁——”，车就这样到达了目的地。
马车外的宅子不算大，但是看起来很整洁。门口挂着“左丘”的门牌，门边有几个抱着画轴，带着画具的年轻人站着。
“他们都是爷爷的学生。”少女告诉白术，然后带他进了门。
那些学生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白术。白术明明是农人的打扮，可是却丝毫看不出来农人的样子，倒是一副书生气的儒雅。这两种风格掺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协调。况且，还是长着一副银发银眼的非人类相貌。
“这样子真少见啊……”
“神仙？妖怪？怎么长成这样？”
学生们的窃窃私语，白术也没放在心上。
宅子不算很大，但是一看就知道是文化人住的地方。
少女领着白术来到会客厅，用好茶瓜果糕点招待着。少女告诉他，得让爷爷结束了今天的课程才能来招待他。白术也不急，耐耐心心地品着茶。而他带来的那筐杏子让少女拿去厨房洗了。
春天午后的微风从窗口卷着花瓣吹了进来，温暖芬芳地让人有些迷糊。刚才几口热茶下肚，现在又吹着暖风，白术忽然有点犯困起来。反正都是要等着，不如先趴在案上眯一会吧。
就算是短暂的午睡，白术也困乏地做起了梦来。
这次的梦里，母亲就站在眼前，她依旧只有一个银白色的轮廓。
“闭起眼睛……”母亲温柔地这样说道。
白术在梦中照做了。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双眼被蒙蔽，不要盲目去看，也不要相信你所看到的。否则会被吞食心智。”
“那要怎么做？”白术没有开口，在心里这样问道。
母亲拉住他的双手。虽然这是出现在梦里的幻象，但是母亲的体温却依然从白术的手心传来。母亲像是听到了他的疑问，话语里带着笑意：
“只要闭起眼睛，就能看见一切。不要点起烛火，那会惊扰神明。”
“到底是什么意思？”白术在心里问着。
但是没有回答，只有敲门的声音从黑暗之外传来。
“白术先生，我爷爷有空了，想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