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这一幕,白术抽了口凉气。虽然声音极轻,但还是被阿漓听见了。
“怎么了?”阿漓问。
白术刚想说没什么,眼尖的阿漓就已经从门缝中看见那海螺了。
“啊,长出新的来了!”阿漓激动地站了起来,奔出了屋子,跨向满是积水的庭院。
“喂!下那么大雨!”白术还没来得及阻止,阿漓就已经迅速摘下那植物顶端的海螺了。
阿漓像是得到了宝物,乐呵呵地笑着捧住海螺回到走廊。她浑身已经找不到一片干的地方了,水沿着她的头发,下巴和裙子不停向下淌。但是她脸上却是发自内心的愉悦的笑容。
白术看着她,无奈地摇摇头,说:“你站这儿,我去喊你娘来给你换衣服。”
等白术带着水惠回来的时候,却发现阿漓昏倒在地上,海螺滚落在一边。
“阿漓!”水惠见此情形,大叫一声。她似乎预料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脸色变得很难看。她立刻抱起湿漉漉的女儿就往房间里面走,然后对白术说:
“白术先生,能帮我把阿江叫来么?他在屋后的仓库。我先给阿漓她换衣服。”阿漓说完就关上了门。
很快,白术再次同阿江回来。他们打开房门,只见阿漓头发已化为银白之色,双眼还是乌黑的,可是已经变得空洞不堪。水惠从后面用力抱着她,但阿漓却企图从母亲的怀抱里挣扎开来。她嘴里发出奇怪的单音,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怎么了?又开始了?”阿江见状,立刻从屋内柜子里抽出两根长长的布条。他伸手过去试图把孩子的双腿绑住,但是阿漓扭动着身子,双腿不停乱踢。
阿江痛心地对孩子说:“阿漓对不起,忍耐一下。”
“今年不是明明已经结束了么?但是为什么?”水惠流着眼泪说。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阿江好不容易将孩子的双腿绑住。
“麻烦让一让。”白术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白术镇静地端着一个小小的香炉,一种甜美但是略带辛辣的香味从香炉里面蔓延开来。他端着香炉凑到了阿漓的身边。
阿漓闻到了这种味道,竟然渐渐安静下来。但是她的眼睛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明亮起来,头发也没有恢复原来的颜色。她垂下眼睑,呼吸变得平稳,似乎处于朦胧的昏睡阶段。
“这……这是……”夫妻俩诧异地望着白术。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古怪的男子竟然只用一壶香炉就让阿漓安定下来。
“这是安息香,能让灵魂保持安静。”白术说。
“那么也能用来治好孩子的病么?”水惠着急地问。
白术道:“有一定作用,但是也许……已经晚了些。”
这句话让本来怀抱着希望的夫妻二人顿时如坠冰窟。
水惠用手捂着自己的嘴,颤抖着说:“那……那么说……这孩子……没救了?”
“如果当初发现孩子有这种情况的话,每天给她点这种香,也许现状不会这么糟,”白术停顿了一会,说:“而现在……恐怕得用其他办法,但是我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您说过您会救阿漓的啊!”阿江又急又气地瞪着白术,语气中却又混杂着悲伤的情绪。
白术看着孩子,似乎有些无奈地低语:“从最初这种现象到现在已经五年了。太晚了……”
水惠哭泣着紧紧抱住阿漓,她把头埋在阿漓的肩膀上,泣不成声:“好不容易求来的孩子,真的要被夺走么?”阿漓听着母亲的话,像是被抽掉了灵魂,没有丝毫反应,只是瞪着眼睛。或许她根本没有听到。
白术把香炉放在孩子身边,徐徐站起。他无意间瞥到起初的那只海螺,便弯下腰拾了起来。此刻那海螺已经周身发黄,变得柔软,像是枯萎的花朵。白术轻轻用手一捏,海螺就变了形。长出新的海螺后,老的那只就枯掉了么?
一下子有太多的谜团涌上来,让白术不得其解。为什么海螺会从枝头长出?为什么阿漓会昏迷?昏迷之中的梦是在预示着什么?到底是谁制造出了这么多的麻烦?
沉思了一会,白术抱着手臂沉吟道:“大概……只能我亲自来问一问了。”
“诶?”夫妻俩愣愣地看着他。
房间的一角点着安息香。阿漓安静地躺在席子上沉睡。白术把莲子放在阿漓的身边,然后把那酒盏,一碟桃子和海螺一一并排放在莲子面前。
白术领头跪在木偶前面。夫妻俩按照白术的指示,也学着他的样子跪了下来。尽管他们丝毫不理解。
“请问……开始了么?”阿江压低着嗓音问。
白术只是摇头,沉默地注视着木偶。
看他这副模样,夫妻俩也只能跪坐在那儿,不敢多说一句话,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忽然,一抹银色如青烟,悠然从阿漓的发丝上升腾而起,在空中游荡了一会,逐渐附着在莲子的头上。没过多久,莲子的头发全化为银白。
白术见此,响亮地说道:“人灵开口言,神鬼无须辩。”
屋里很安静,因此窗外的雨声显得格外嘈杂。夫妻俩都瞪着那个木偶,似乎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答案。
但是隔了许久,莲子还是未开口。
“若为鬼神,为何依附于人?”白术又问。
莲子依然不语,只是摇头。看见木偶忽然有了动静,夫妻俩吓了一跳。
“既为鬼神,则何不显神通?”白术第三问。
话音刚落,莲子忽然“啪”地一声倒下。一抹银色的光瞬时从木偶头顶升起,急速钻过门缝飞向屋外。
白术低吼一声:“糟了!”便立马站起打开了门。
雨水从屋檐上倾泻而下,形成了一幕幕水帘,不停倾注于庭院之内,庭院中的积水逐渐抬高,很快就漫上走廊。
“白术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水惠惊慌失措地问。
白术的脸上流露出很难见得的紧张之色。他望着从天而降的水流说:“阿漓身上的是神!”
“神?!”夫妻俩惊叫。此刻地上积水已经超过门槛漫到屋内了。水流的速度快得可怕。
“看样子是水神。”白术心中大叫不好,回头焦急地告诉夫妻俩:“快找地方避难!马上要有水灾了!”
阿江听了忙不迭地背起还在昏睡的阿漓。白术这才想起来莲子还倒在地上,马上转身抱起莲子。
就在这时,白术眼前一闪,刚刚飞走的白光霎时间飞了回来。白术一回头就看见阿江背上的孩子忽然睁开了眼,露出了那双银色的眼眸,她的头发也在一刹那变为银白之色。
白术刚想喊什么,只听背后“轰”的一声,巨大的水流破窗而入。夫妻俩同白术还没来得及逃命,紧接着一个巨浪打来,四个人一下子淹没于水流之中。
似乎过了好久,白术终于冒出了水面。他喘着气环顾四周。这个时候水位已经很高了,他头顶上就是走廊的顶部。他划着水,游到了庭院正中。这个时候雨已经停了,但是水位不知为何还是不断在上涨。不知道村子怎么样,但估计情景也不乐观。
“我说水神大人您究竟有何企图?”白术在心里嘀咕。
夫妻二人也好不容易钻出水面来。但是阿江一摸自己空空的后背却大吼:“阿漓呢?阿漓怎么不见了。”
水惠急得快哭了:“快去找啊!”
白术朝四周一望,指着屋顶大叫:“阿漓在那儿!”夫妻俩立刻朝白术手指的方向看去。
阿漓站在屋顶上,身上是一件陌生的碧色长裙。银色的眼眸中不带有一点感情,而她银色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不堪。
“阿漓!快回来啊!那儿危险!”水惠扶着屋檐朝女儿呼叫,然后努力爬上屋顶。
“我要回家去了。”阿漓淡淡地说。
爬上了屋顶的阿江,努力朝女儿的方向走去。他向阿漓伸出手说:“你的家就在这儿啊!爹娘都在这儿!快回来吧!”
阿漓扭过头去,道:“阿漓不孝,非人之子,勿挂念。”说完就纵身跃入洪流之中,不得寻见。
“阿漓!”夫妻二人撕心裂肺地大叫,可是为时已晚。
整个村子都被洪水淹没,站在屋顶望去,一片**。有的人站在屋顶,有的人躲在树上,甚至还有人坐在大澡盆里。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阿江搂着嚎啕大哭的水惠,望着阿漓消失的地方低喃:“这简直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而白术自己也不曾想过,从昨天傍晚到今天午后,这件事竟然这样快就结束了,短暂得仿佛是一场幻觉。
十年前的那场洪水,由水神所带来的这个孩子,如今也跟随着水神消失在洪水中。但是有一点白术不理解。如果银白的水神选择今日将阿漓带走,那么为什么在五年前就降临于她的身上。况且阿漓说她非人之子,难道阿漓本身就不是人类?亦或者……
亦或者……阿漓本身就是水神。
她只是被无子无女的阿江夫妻俩收养回去当做人类来抚养。而最终唤醒阿漓本身意识的,也许便是那海螺了。那海螺中的海潮之声,大概是上一代水神的记忆。如果是这样的话,可能就能解释为什么阿漓听见这种声音会有怀念的感觉了。
白术坐在屋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可是那孩子之前的确这样对白术说:
“而最后只有那艘沉船还是静静地躺在那儿,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有些孤单起来。”
“ 所以白术先生千万不要告诉爹娘这件事哦,要不然他们会担心的。”
因为物是人非而产生的孤独,担心父母牵挂而放在心中的秘密。这些感情,的确是人类专有的吧。
明明只是下午才发生的对话,但是白术觉得这似乎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久到已经有些恍惚了。想到这里,白术长长地叹了口气。
水退得很快,就像它来时那样迅速到不可思议。完全退尽的时候,天空刚刚开始发黑。
夫妻俩坐在被水冲垮的孩子的房间里,还没有缓过神来。对于他们来说,刚才的经历简直是一场噩梦,但是似乎只要梦醒,那个孩子就依旧在自己的怀里酣睡。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快到他们还来不及去理解过程,就必须接受一个他们无法承担的结果。
水惠似乎是在说服自己一样,低声念叨着:“这个孩子是我求神求来的,现在神把她要回去了。”她手里拿着一件桃粉色的衣服,痴痴地抱在胸前。她抬头对自己的丈夫说,她脸上已满是泪水:“这件新衣服是我特地做给阿漓的呢,本想让她生日的时候穿。然后我们带她去看海,她不是想看海么?”
阿江沉痛地点头,自言自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孩子……到底……”
白术走到房门前静静地看着两人,心里感到很是抱歉,但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们。
阿江看见白术,忽然冲上前去,死死揪住白术的衣领大吼道:“你告诉我啊!阿漓她究竟怎么了!你不是说过你会帮忙解决的么!你不是说过你会尽力的么!你说啊!”
白术不说话,只是垂下脑袋。
发泄完的阿江忽然松开手,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他咬紧牙,努力抑制着自己的痛苦与愤怒。没错,这个银发的男人只是一个过客。就算没有他,恐怕那孩子也还是要离他们而去,因为这个孩子本来就不属于他们。这一点他们早就预料到了,只是始终不愿承认罢了。
阿江深深吸了口气说:“这个孩子是我们全部的希望……当初好不容易得来的……”
白术走进屋,从怀里摸出一个海螺,交给夫妻二人。
“这个是阿漓留下,”白术这样说道:“你们要的答案都在这里,听听看吧。”
夫妻俩疑惑地接过海螺,对视一眼后,阿江把海螺交给妻子,让她先听。
水惠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捧起海螺,放在耳朵边上,闭上眼睛用心听着。
低沉温和的水流涌动之声,从海螺深处传来。但仔细听,却能听出里面混杂了什么别的声音。起初听并没有听懂,但是努力听清之后,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爹,娘……”那是阿漓的声音。
踏暴风而来的孩子,终将乘洪流归去。承载思念的记忆,在每年风雨交加的日子里,由破土而生的海螺传递而来,如同安眠之曲。闻者落泪,顿觉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