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漓,身体还舒服嘛?”饭桌上,阿江摸摸孩子的脑袋问。
阿漓点点头,说:“嗯,没有什么问题。”
“那就好,”阿江抬头看窗外连绵不绝的雨水从天而降,说:“今年的风暴季似乎来得早了些呢,阿漓生日还没到就开始了。”
水惠笑着给丈夫盛饭,说:“是啊,再过几天水惠就十周岁了,可是大日子啊。”
白术默默吃着饭,安静地观察着这个家庭。
“嗯,没想到一下子竟然已经十年了,都是水神大人赐……”阿江话还没说话,就被水惠轻轻踢了一脚。
“来,白术先生吃菜啊。”水惠不自然地笑笑,把一碟菜放在白术面前。她的笑容仿佛是在隐藏着什么。
“谢谢。”白术礼貌性地夹了一点菜。
“阿漓今年生日想要什么?爹爹给你买。”阿江问。
“还没想过呢……”阿漓轻声说。
“想想看,发簪啊玩具啊画册啊什么的。”
阿漓含着筷子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终于说:“东西我倒不想要,就是想去看看大海。”
阿江问:“为什么?”
阿漓看着水惠说:“娘不是就从海边嫁来的么?所以我想去看看。”
水惠温柔地笑道:“原来是这样么。行啊,那么等暴风季过去,咱们就带你去看吧。”
阿漓乖巧地点点头。
这个时候,白术终于意识到他为何之前会觉得奇怪了。这一家三口虽然无论是在气氛上还是在感情上都十分和谐,唯一不协调的就是他们的脸孔。
夫妇之间不相似是正常的,但自然也有“夫妻相”的出现。但是这个女孩,她的五官细节与她的父母中的任何一人都毫不相似,更不要说是她的眼神或者是表情了。阿漓不说话的时候,她的神态中会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寂寞的表情,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也许,这个孩子并不是夫妻二人亲生的。但是夫妻二人是如此珍视这个孩子,可以看出他们对她是抱有万分的爱的,这种爱,与亲生父母的相比较并不少一丝一毫。
吃罢了早饭,白术又回到自己的房里继续着自己的工作。过了一会,门被敲响:
“白术先生,有需要我帮你洗的衣服么?”水惠在门外问着。
白术起身去开门,道:“不用麻烦了,到时候我自己来就成。”
“哎呀,那怎么行。先生您可是咱家客人。”水惠站在门外,手里抱着一筐衣服。
白术摇头道:“我也没帮到什么大忙。不过,倒有问题想请教您。”
“哎?什么问题?”
白术指着院子里那株奇怪的植物说:“今早刚听阿漓说,她的海螺是从那植物上长出的。不知是真是假。”
水惠回头一看,认真地回答道:“嗯,的确如此。阿漓五岁生日的时候,它就突然从地里长了出来,还结出了一个海螺。就算拔掉了,它还是会长出来。我看它长在那里也没什么坏处,久而久之也懒得拔了。”
“我还以为是那孩子说着玩的。”
水惠继续说:“不是。自那以后每年阿漓的生日,它就会长出一个新的海螺,旧的那个就会像花一样枯萎。”
“喔……”白术抱着手臂,低声叹了一口气,像是在思考。
水惠露出老实的笑容道:“听着很奇怪,可是事实的确如此。还有什么问题吗?”
“还有一事,想请阿江和您一起来听。是关于孩子的问题。”
“诶?”水惠愣了一会,但还是放下手里放衣服的竹筐,说:“那您等一等。”说完就折回去找阿江了。
没过一会,夫妻二人就来到了白术的房间。两人坐了下来,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孩子有什么事么?”阿江有些紧张地问。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白术轻轻眯起眼睛,用非常轻的声音问:“阿漓她并不是你们亲生的吧?”
夫妻二人听见这话先是吃了一惊,然后阿江立刻阴着脸回答:“白术先生,我们好心招待您,可不是让您来管闲事的。”
白术却很淡定地说:“这个孩子的这种状况,也许我可以帮忙解决。”
听了这句话,水惠的表情微微松懈了,但她依旧不理解地问:“究竟是什么意思?”
白术关上了房门,回到屋里盘坐下来,说:“如果一个人身上有着两幅灵魂,那么他就会变成银发银眼的相貌。”
水惠惊讶地抬眉:“这么说来……先生你……”
“没错,我的体内除了我自己的灵魂以外,还有一副是我死去的妹妹的灵魂。”白术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沉重。
“那么你是说……阿漓的体内还住着另一个人?”阿江尾音提高,蹙起眉心,说出了这个让他自己也万分怀疑的话。
“在我看来是这样。”白术点头。
阿江眨了眨眼睛,低下头去想了一会,随后摇头费解地道:“不,这不可能……”
“从地里长出的海螺,相貌上的突变,毫无征兆的昏迷,这些事情不都是不可能的么?”白术看着他,淡然的语气里透露出不可忽视的强硬。
夫妻二人没有回答。是啊,这些事情怎么看都是不可能发生的。
“所以,我需要了解阿漓的身世,这样才有可能知道另一个灵是谁。”
水惠用怀疑的态度问:“白术先生您如何得知?”
“我自有办法,因为我能听取这世间的腹语。”
“腹语?”夫妻俩很是不理解。
“世间万物,皆有其灵。若有其灵,必有其言。此类灵言,名唤腹语。”白术闭着眼睛,说出了这段话。他的淡然优雅的声线似乎真的能唤醒什么神秘的东西。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卖艺人。
夫妻俩保持着沉默。在一声轻轻地叹息之后,水惠慢慢说道:
“没错……这个孩子,的确不是我和阿江亲生的,她是我求神求来的。
十几年前,我从一个沿海的小渔村嫁来。婚后三年,无论怎样我都没有怀孕。试过种种方法几近绝望的我,最后把希望寄托在神的身上。我在窗下摆了一盏酒,祭奉来往的神仙,求他们赐予我一个孩子。后来,第二年的夏天,暴雨不断,河水水位上涨,洪水从山上一路过来,我们村子就遭了秧。大家从洪水里救出了一个婴儿,但是直到洪水退去之后都没有人来认领。之后我们就收养了那个孩子,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那个孩子就是阿漓。
我总觉得,冥冥之中水神大人听见了我的呼唤,就将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赐予了我。阿漓无端生病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害怕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孩子会离我们而去。如果她有什么意外,我真不知道我该怎么活下去。但是我早就想过了,如果这个孩子真是水神大人送给我的,那么水神若要收回这个孩子,尽管我再怎么舍不得,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白术先生您要是能够治好阿漓的病,能把那孩子留在我身边,就算耗尽家财我也愿意。”说到最后,水惠几乎是在恳求着白术。
白术听了,皱起眉深深呼了一口气说:“说的我好像是一个背叛神灵的人呢。”
“您说过您会帮忙的。”水惠盯着白术,像是怕他反悔一般。
“我会尽力的,但是得观察一段时间,现在并不能看出什么。”白术回答。
“那就麻烦您了。”夫妻俩这样谢道,激动地连声音都在颤抖。
早上晚些的时候,雨又大了起来。电闪雷鸣,风隔着门在屋外怒吼,看来又是新的一轮风暴的开始
答应是这样答应下来了,但是究竟要怎样做,白术自己也不知道,但是至少得了解一下阿漓吧。
白术来到了阿漓的房间,阿漓这时候正在房间里面安静地把玩着布偶。
“哟,阿漓。”白术关上了门,在门边的地板上坐下。
“白术先生……”阿漓有些害羞地回应着。
“下这么大雨不能出去玩一定很无聊吧?”
“嗯,稍微有一点,”阿漓一边给手里的人偶梳头发一边回答:“这里经常下大雨,习惯了。”
白术问:“就不怕打雷么?”雷声恐怕是所有小孩子的敌人吧。
阿漓却摇摇头,说:“不怕,就算晚上雷声再响,我还是能自己一个人睡觉。”
“诶?很勇敢嘛。”白术有些敬佩地说道。
阿漓放下手里的人偶,从桌案上拿起那个海螺,轻柔地说:“因为有这个海螺,所以我就不怕了。打雷的时候,我就听这里面的声音。里面似乎有人在唱歌。低低的,像是从深海传来的温柔的歌声。我就想象那些住在水里的人伴随这个歌声翩翩起舞,然后慢慢就睡着了,所以也不怕雷声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方法呢。”
“呵呵,”阿漓红着脸笑笑,然后把海螺放回原位,继续说:“其实我很羡慕我的朋友们,他们都有自己的兄弟姐妹,我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在不能出去玩的时候,我就会听这个海螺。不知为什么就会觉得很安心,好像心里的伤口被治愈了一样。”
白术轻声笑了出来:“你才十岁,心里能有什么伤口?”
“我也说不清,只是感觉总是很孤独。”阿漓落寞地垂下眼睑。
“你不是有爹娘么?他们对你不好么?”
“爹娘对我很好啊……但我觉得我好像不属于这儿,有人在等我回去。”
白术低声“嗯”了一声。难道这孩子察觉到了自己是领养来的么?或者这孩子的父母还活着,在不停呼唤着她么?这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阿漓突然歪着头笑了一下,轻轻说:“我告诉白术先生一个秘密哦。”
“秘密?”
“嗯嗯。”阿漓这么应着,爬到白术身边,轻轻趴在他的肩膀上,用手笼着嘴巴在白术耳边说:“呐,其实我在昏迷的时候其实在做梦哦。”
“做梦也需弄得这样神神秘秘?”
“不是啦,”阿漓似乎有些生气,但还是静静地说:“在那个梦里,我觉得我总是躺在水里,但是却看不见自己的身子。我面朝天,随着水流四处漂流,看见了许许多多的景象。有时候是茂密的森林,动物们凑下脑袋在我身边饮水。有时候从高高的山谷上奔腾而下,落下的时候激起了巨大的水花。然后我看见有人从我身边用木桶打水,烧热了之后,给婴儿洗澡。有些赤着身子的男孩们会在我周围打水仗,我也尝试着跟他们玩,可是他们好像看不见我。到最后,我飘到了一片广阔无边的蓝色之中。那地方往下看好深好深,好像藏着什么。我往下游,模模糊糊看见了沉没的船只,里面好像还有人的残骸。我害怕了,便上浮了去。接着,梦就结束了,我也就醒了过来。”
白术叹了口气,有些不在乎地说:“这个梦有什么好保密的?我小时候做梦还在天上飞呢。”
阿漓转过头去看窗外的雨,低声说:“我每年这个时候就会做这个梦,每次都是一样的梦。只是梦里的景象总在变化,最初看见的婴儿,去年的时候已经长到四岁的样子了,在屋子后面吹着笛子。而那群玩水的男孩也已经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而最后只有那艘沉船还是静静地躺在那儿,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有些孤单起来。有时候梦醒,眼角总是湿漉漉的。”
这个梦……难道阿漓一直在见证着世间的变化么?
“但是呢,我好像一直很期待每年的梦。家里虽然好,但是我更喜欢那种沿着水漂流的感觉。对于梦里的事情,似乎总是很怀念。所以白术先生千万不要告诉爹娘这件事哦,要不然他们会担心的。”阿漓说完,回头朝白术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啊,知道了。”白术认真地点点头,但是心里却没有办法不重视这件事情。
他站起来打开门。屋外雨越下越大,已经无法用眼睛分辨雨丝了,仿佛是巨大的水柱从天而降,不停灌注到小小的庭院之中。单凭是雷声,就快把屋子震倒了。白术觉得雷声响起时,脚下的地板都在发麻。庭院里的积水已经漫到了与从地面抬高的石头走廊相齐平的高度,方形的庭院俨然变成了一个水潭。
白术叹了口气,真不知道照这样下去他还能否离开这个村庄。本来只是想躲雨的,结果反而被困在这里了。
“这样植物都淹死了呢。”白术叉着腰站在那儿无奈地看庭院里的植物,忽然发现那棵奇怪植物的顶端上,不知何时竟然生出了一个白色的海螺,在一片潮湿的灰暗之中散发着幽幽的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