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低着头,努力地在一片暴风雨中前进。
这是入夏以来第一场暴风雨。强风裹着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向白术席卷而来,有好几次白术觉得自己快被吹跑了。密集的雨丝编织成了一张灰色的巨网,将他笼罩在其中。他很难看清前方的路,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不远处村庄的轮廓。雨珠不停地打在白术的伞上,发出连续的噼噼啪啪的声音,听得白术耳朵疼。鞋子已经被地上的积水浸湿,湿冷的感觉从脚底下透过来,很不舒服。尽管如此,他还是把莲子藏在宽大的袖子之下,尽量不让她沾到一点雨水。
“只要努力再走一会,就能到村里了吧,到时候就可以借宿了。”白术这样想着,雨水顺着他被打湿的银色的发丝淌到脸上。
“阿漓!回来啊!阿漓!”嘈杂的雨声里忽然传来了这样的急切的呼喊声。
白术一抬头,还没来得及看清前方的情况,就觉得肚子上被撞了一下。他低头看去——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岁的小女孩,浑身湿透,赤着双脚。她竟然同白术一样,是银发银眼。但是她的眼神极为空洞,仿佛体内的灵魂被抽走一般。
“阿漓!”一个女人这样辛苦地叫喊着,向白术跑来。她没有带伞,也许是因为太匆忙了没有来得及拿吧。
撞在白术身上的女孩用不喜不悲的眼睛看着白术,忽然脚下一软昏了过去。白术立刻腾出举着伞的手扶住这个孩子。
“谢谢!”女人气喘嘘嘘地来到了白术面前,她注意到白术也是银发银眼的时候不由一愣。
“没关系。这是你的孩子吗?“白术问。
“是的,”女人抱过孩子,急促地说:“先生是旅人么?要不干脆来我家避雨吧。”
“感激不尽。”白术将掉在地上的伞拾起,举在母女的头顶。然后两人一路沿着田埂快步走回村子。
回到家,女人领白术来到客房,并且给了他一身干净的衣裳。白术擦干了身体与头发,换上衣服后,终于感觉轻松许多。之前那种衣物贴着身子向下垂坠的湿漉漉的感觉一扫而空。不过幸运的是,怀中一直被仔细保护着的莲子依旧还是干净的样子。他看着莲子,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但还是一丝不苟地帮莲子擦一遍身子,毕竟天气潮湿,东西容易发霉。
过了一会,门被敲响,女人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先生,我们开晚饭了,您一起来吃吧。”
女人带着白术来的前厅,此刻这家的男主人已经回来了。他坐在案前,满脸忧郁,似乎在担心着什么。看见白术的到来,男人似乎很惊讶,恐怕是因为白术的外表吧。但他还是很有礼貌地起身作揖道:“刚才已经听内人说过了,感谢先生的救助。敢问先生大名。”
“在下白术,只是正巧路过而已。”白术回礼道。
“先生管我叫阿江就可以了,这是内人水惠。”男人说。
水惠略微点头,轻轻说:“我去看看阿漓,你们先吃吧。”说着就转身离开了。
阿江同白术面对面坐了下来,两人中间的方桌上摆放着的是清淡的家常小菜,一小罐酒,还有两个白瓷酒盅。两人似乎有点尴尬,仿佛心里都有很多问题,却不知谁先起头。
“白术先生……是旅人么?”作为主人的阿江先开口,问了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是的,我是一名腹语师,靠周游各地卖艺为生。”白术答道。
“呵呵,可惜先生来的不是时候,”阿江笑着给白术斟上了酒,说:“每年这会总是大风大雨的,不得安宁。恐怕先生这次是难以做到生意了。”
“哦,是么……”白术低叹,低头喝了一口酒。
阿江回答:“如果白术先生不嫌弃,倒可以在我家住一段时间。等风暴过了再说。”
“那我就感谢您一片好心了。”
“今天很感谢您能拦住阿漓呢,帮了我家一个大忙。”阿江带着十二分感激说道。
“没关系,”白术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道:“只是孩子的相貌让我有些在意……”
阿江踌躇了一会,终于道:“果然还是注意到了呢……”他说这话的时候是面带苦笑,仿佛因为一个他不愿揭穿的秘密偶尔被人发现那样,带着万分尴尬。
“是天生的么?还是像我一样后天造成的?”白术问。
“说不清。阿漓她……似乎得了一种怪病。每到夏天第一场风暴来临的时候,她就会变成这副模样到处乱跑。接着她会忽然晕倒陷入昏迷,直到暴风季结束之后才会醒来,”阿江喝干了自己手中酒盅里的酒,然后叹了口气道:“可是平时怎么看她都是正常的孩子啊,有着黑黑的头发和眼睛。我和水惠带她去看了很多郎中,都没有人能够治好她。”
白术听了皱起了眉头。银发银眼是体内藏有两种灵魂的标志,这并不是一种病。听了阿江的描述,这个孩子竟然还是属于“季节性”的,这倒是白术未曾耳闻过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过会再去看看那孩子。”白术道。
“好。”阿江答应了。
吃罢了晚饭,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风声减小了些,但是大雨的势头却一点也没有减弱的意思。两人沿着走廊来到了阿漓的房间。白术注意到庭院里花丛中有一株古怪的植物高高耸立在那儿,比其它花朵高出许多,但是光秃秃直挺挺的茎杆上并没有开花,花茎上只有几片椭圆形的叶子卷曲着。
“水惠,我们进来了。”阿江敲了敲门。听得里面女人轻轻应了一声,阿江就把门打开了。
只见水惠正坐在席子上帮阿漓梳着头,阿漓则侧坐在被褥上。室内点着落地小灯,贴墙的矮柜上摆放着人偶等其它儿童玩具。
阿漓黑色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垂下的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如黑玉一般的眸子,与刚才白术见到的完全不一样。
“爹爹?”阿漓注意到了来人,抬头这样喊道。但她看见父亲背后还站着一个长相奇异的男子时,她也很自然地流露出惊奇的表情。
“这位是白术先生,今天帮你娘逮住你的人。”见女儿恢复了正常的样子,阿江似乎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线条轻松起来了。
“对不起,我又乱跑了。”阿漓惭愧地低下头去轻声说道。
“今天竟然那么快就恢复了呢,真是奇迹。”水惠满眼慈爱地一边帮女儿梳头,一边这样温柔地说。
阿江捏着自己的下巴喃喃自语:“难道病自己好了么?”
站在一边的白术忽然注意到屋中木格窗下设有一条小桌案,案的中间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的酒盏,酒盏里面透明的液体在灯下反射着柔和的光,不知那是清水或者是酒。酒盏两边则分别放着一碟桃子和一个海螺。
白术扫了一眼桌上的摆设,也并没有在意。反而是阿漓低垂着脑袋,轻咬嘴唇的孤单模样使得白术联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他蹲下身来,柔声问:“阿漓,感觉好些了吗?”
阿漓看着他,怯怯地点点头。
“我会表演腹语哦,阿漓想看吗?”
“嗯,想。”阿漓回答的声音很轻,她似乎是一个很害羞的孩子。
“好啦,阿漓也一定饿了吧?先去吃了晚饭吧。”阿江伸出手,将阿漓抱起。坐在地上的水惠则微笑着看着自己的丈夫与女儿,屋内的气氛顿时温馨无比。
白术站在一边,被这种气氛所感染,略略翘起嘴角笑着。但霎时间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下子回到了面无表情的状态。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的地方,但是他说不出来。他在一边默默观察了一会,却依旧不得其解。
第二天白术很早就醒来了。尽管下了很久的雨,但是空气还是闷得厉害。白术伸了个懒腰,打开了门。屋外还是阴沉沉的,雨还是没有停,只是略微变小了些。整座屋子很安静,恐怕主人家还没有醒。
白术叠好被褥之后,盘坐在房里。他坐着的时候,银色的长发垂落在地面。他从自己木箱的最底层拿出一根黑色的布条,将自己的头发在后面扎起来。接着,又从木箱顶层拿出一些装有颜料的小圆盒和一支毛笔,抱过放在一边的莲子。他先用湿布仔细地将莲子身体的各个角落包括关节擦干净,然后,用毛笔蘸着调好的颜料,小心翼翼地描绘着莲子的眉毛与嘴唇。
正在忙活的时候,忽然他注意到有人站在门口。
阿漓扶着门框躲在那边,好奇地打量着白术。被白术发现后,她略有惊恐地红着脸低下头去,脚下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早上好啊,阿漓。”白术笑笑。
“早……早上好……”阿漓小声应道:“我可以……进来看么?”
“嗯。”白术点点头。
得到允许后,阿漓似乎很高兴。她踏着小碎步进了屋,这时白术才注意到她的手上握着一个白色的海螺,海螺上有一条条淡蓝色的像是海浪一般的花纹。白术回想起来,这个海螺就是他昨天在阿漓屋中案上看见的那个。
“白术先生在做什么?”阿漓跪坐在白术身边,手里像是很珍爱地怀抱着那个海螺。
“在给木偶上色。”因为在很认真地描绘,白术的声音因此很轻。
“哦……白术先生为什么要带着木偶?”阿漓一边看着白术手里的动作,一边这样问。
“因为我是一个腹语师,”白术舒了一口气,将毛笔搁在颜料盒的边缘,然后稍稍扶起莲子,面朝阿漓,用莲子的声音说道:“呐,你好啊,阿漓!”
“诶?”阿漓微微直起身子,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木偶,问:“木偶……说话了?”
“是我在说话哦。”小女孩娇俏的声音从白术的喉咙那边传来。
阿漓这会盯着白术了,愣愣地说:“你的嘴巴明明没有动……可是为什么……”
白术笑了一声,将木偶放在膝盖上,拿起放在一边的木梳给莲子梳头,换回自己的声音说:“这就是腹语,我就靠这种把戏吃饭的。”
阿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用更小的声音问:“白术先生,我可以摸摸你的头发吗?”
这次轮到白术吃惊了。但白术表现在脸上的情绪也只有淡淡的一抹而已。他微微皱眉,抬眼问:“为什么?”
阿漓低下头去,紧张地说:“因为……白术先生的头发……也是银色的。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的……”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白术轻轻叹气道:“好吧。”心里却想着“我和你是不一样的吧。”
阿漓高兴极了,伸出右手,极为小心放在白术垂在背上的头发上,然后慢慢往下摸。
“好软……”
“可是你现在不是黑发么?”白术问。
阿漓收回了手,道:“但是听爹娘说每年夏天我都会变成银发银眼的样子。”
白术看着阿漓问:“‘听爹娘说’……难道你不知道你自己的样子么?”
阿漓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好像有一阶段都在睡觉,但是在我睡觉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白术停下了手里的活。看来在阿漓睡觉的时候,的确她身体里有另外一个灵魂在操纵着她的身体,而且力量相当强,至少是同阿漓本身的力量是相等的。但是那个灵魂到底是谁?
“你手里那个海螺是别人送的么?”白术看阿漓一直抱着那个海螺,便这样问了。
“不是,”阿漓指着庭院说:“是院子里一株植物的果实。”
这个答案让白术十分差异。他第一次听说海螺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眯着眼睛望着海螺。
看白术不信,阿漓有些着急地说:“真的是这样的,不骗你。我五岁生日的时候,院子里长出了那株草,结出了这个果实。”
白术依旧难以置信,认为是孩子的异想天开,说:“给我看看,这真的是海螺嘛。”
“肯定是的啊。”阿漓嘀咕,把海螺交给白术。
的确,手里的物体带着冰冷而坚硬的触感,外壳上还长着突出的小点,怎么看都和真实的海螺无异。白术拿起海螺放在鼻子边,一股淡淡的海水特有的咸腥味钻入鼻腔。
“是海螺没错吧?你放在耳边听听看,还有声音呢。”阿漓说,她极力想证实自己的观点。
白术侧过头,把海螺的口对着自己的耳朵。
“是大海的声音吧?”阿漓看着白术的眼睛,渴望得到他的肯定。
但是白术听着听着,心里却越发觉得奇怪起来。除了那种空间鼓动的普通的“嗡嗡”声以外,似乎还有什么声音夹杂在里面。但那究竟是什么,白术并不知道。
“阿漓?阿漓你在哪?”水惠焦急的声音忽然在走廊上响起。接着伴随着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水惠来到了白术的房门口。看见阿漓在白术房里,她便放心地叹了口气:“你在这儿,我还以为你又跑掉了。”
“娘。”阿漓喊了一声。
水惠有些愧疚地对白术说:“不好意思,这孩子给您添乱了。”
“没关系。”白术客气地答道,把海螺还给阿漓。
“早饭准备好了,来吃饭吧。”水惠说着,牵起孩子的手,带着白术朝前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