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是一片荒冢,墓碑也只是一块用来做标记的石头而已,有些土堆上甚至连这些所谓的墓碑也没有,根本不知道厚土之下安眠着谁。清晨暗紫色的雾气笼罩在土堆之间,显得有些阴森。这片墓地没有人管理,连最后一次下葬也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这里只有坟上的枯草能够微微显示着生命罢,不过在墓地谈论生命,大抵也没有什么必要。
墓地边有一条小路,算是到达这个无名小村的最近的路了。若不是有急事,村里没人愿意走这条路,恐怕是半路上遇到什么冤死鬼。但此刻“沙沙”的脚步声却表明有人正打此路过。
“他娘的,打死我我下次也不走这条道了!”一个年轻的男子裹着单薄的衣衫一路小跑,肩上背着包裹,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纸灯笼。家里的妻子快生产了,他实在放心不下,只好抄了近路连夜从山里的伐木区赶了回来。
他正跑着,忽然听见一声怪异的类似于野猫的叫声,不由得整个人都僵住,感觉每个毛孔都炸开了。明明没有风,但是他却浑身起了鸡皮,瑟瑟发抖。他战战兢兢地环视四周。天还没亮,只能依稀看见脚下的路。他仔细听了,的确有一种声音不断地从墓区传来,细软而诡异的声音。
“不……不会……是,是坟墓里面……”冷汗从他的额角淌下。他的脚没有挪动一步,像灌了铅似的牢牢定在了地上。
他咽了口唾沫,不知从哪儿突然生出了勇气,从背后的包裹里抽出一把斧头,一步步朝声音的来源走去。
他不敢喘一口大气,屏住呼吸一点点慢慢挪动着,耳边除了那奇怪的声音,连风声都没有,一片死寂。他心脏狂跳,怕得要死,不断默念“阿弥陀佛”。
声音随着距离的缩短而逐渐加大,从最初模糊的声音慢慢分化为两种。男人微微皱下眉,越走近,发现这种声音听来倒越发熟悉了。他低下头寻找声音的来源,过了一阶段,他反而胆大了起来。他绕过脚下的一块石头,声音就从那儿传了出来。
他弯腰下去,拨开枯草,一个白白的团块从草间露了出来。男人还是吓了一跳,用灯笼照着一看,那是用白布包着的什么东西,布团还因此轻轻抖动着。他定了定神,伸出手去拨开那布。
布里面依偎着两个出生不久的瘦弱的孩子,皮肤因为寒冷而发紫。一个还在勉强地哭着,一个只能虚弱地哽咽了……
“阿初,你在看什么?”百川微微蹙起眉心,问蹲在田埂上的女孩。他手里抱着装满蔬果的篮子,丰收的气氛似乎从篮子边缘溢了出来,尽管这种气氛似乎不符合春寒料峭的季节。
阿初睁大一对银色的双眼望向不远处的河堤,黑色的头发在晚风里如同花瓣一般飞扬。
女孩回头,对百川说:“哥哥你看,那里……”
百川顺着阿初眼神的方向望去,一个银发的男子坐在河堤边洗着双手,他的身边摆着一个木箱,一个木偶坐在木箱顶上。他的背后则是一片葱郁的山脉,鹦鹉绿与葱绿色混杂在苍绿色中,绿得似乎快泛出油光来了。这色彩一叠叠地向远方过渡去,渐远渐淡,直到融化在夕阳中,泛起一抹浅浅的好看的浅草绿。
“这么晚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不要紧么?”阿初的脸上流露出担心的神色。
百川听了心里思量了一下,便牵起妹妹的手朝那河堤走去。他们走近了,看到那个男人在河里清洗自己沾满泥点的外衣。
“先生,您没事么?”百川有些害怕,毕竟他是第一次见到满头银发的男人。这种银色像是某种神秘事物的印证。可他还是微微侧起身子,将妹妹护在身后。尽管只有九岁,但是他觉得自己应该保护好他唯一的妹妹。
“无碍。”男子只是这样简单地回答着,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年轻秀气的脸孔,脸上生着一双鬼魅一般的银色双眼,但是他和善的面容却并不带有危险的气息。
百川见了这双眼睛,下意识地望向站在一边的阿初。阿初歪头瞪着那双同样色彩的眼睛盯住那男人,好像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男子看见那银眸的女孩,习惯性地眯起眼睛,也像是在观察着什么,然后很快地,他微笑着说:“这山里面的树长得还真是厉害啊。地上盘根纠错,一不小心就绊倒了。”
就在此刻,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五十出头的男子朝这里快步走来。看见两个孩子傻傻地站在那儿,便大声问:“喂!阿初,百川!你们俩在干什么呢?”
“爹爹。”百川看见那男人,便回应道。
男人走到孩子们的身边,看见河堤边银发银眼的男人,不禁一愣,对那男人说:“您没事吧?”
“没关系,劳烦操心了。”男人说着,拧干那件外衣。
“马上要入夜了,最好还是别呆在外面的好,这里有狼,”男人看看天,说:“不介意的话,请来寒舍过夜,至少等到天明了再上路吧。”
银发男子回头望望一大半已沉入天际线的夕阳,想了想便也答应道:“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屋里生着火盆,因此很暖和。立春未到,还能触碰到冬天的衣袂,天依旧是有些冷,路边的枯草仍未返青,但这一片山上不知怎么早已是一片葱翠了。
百川给银发男子端上一碗热腾腾的白粥和几碟小菜。阿初抱着自己的玩偶安静地坐在一边,半垂着眼。这个家的主人就是这位无念先生了,无念先生膝下有一双儿女,都是九岁,百川为兄,阿初为妹。
“白术先生请吧,实在仓促,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来得及招待的,真是过意不去。”无念歉意地笑笑。
“对于我们这种江湖艺人来说,这些菜已经足够丰盛了。”白术答道。
“呵呵,满意就好,”无念道:“您的衣服已经让百川晾在屋后了,待会烧些热水,您好痛痛快快洗个澡。”
“真是太麻烦您了,”白术忽然问:“在下有一问,为何此处的山脉这么早就已是一片绿色?走在山中的时候,并不记得有见过长青的松柏之类。”
无念摸摸坐在一边的阿初的脑袋,说:“这边的山啊就是这样的,很早便是如此了。冬天还未收走自己的尾巴,山上的树就大片大片地开始发芽吐绿,像是春天耐不住性子,在隐隐地低吼一般。”
“是这样么?虽然四处游走,却不曾见过这般奇景。”白术透过窗户,望向夜色中的山脉。尽管被一片黑暗所笼罩,但山上的树木似乎还在努力地朝外透着一股绿色。
“恐怕这会别的地方的残雪还未化尽吧。”无念得意地一笑。
阿初坐在一边,只字未说。她只是好奇地打量着白术。她的眼神虽然集中在某一点上,但实在让人不了解她到底在看什么。似乎长时间的注视反而让她的目光有些呆滞地涣散开来,火光下的那双银眸更是让人捉摸不透。是好奇于他同自己一样的眼睛么?如果是的的话,作为孩子的她也许早就发问了吧。可她仍是咬着嘴唇,静静地坐在那儿。
坐在父亲另一边的百川,看看白术,又看看阿初,然后低下头去,大概是在想什么事情。
吃了晚饭,无念去烧水,让百川领白术到厢房去。与其他农人家相比,无念家的宅子要大许多。
百川举着烛台在前面走,白术背着行李跟在后面。木头走廊上只听见两人的脚步声,有些空旷。过了一会,走到厢房门前的百川忽然停下脚步,而白术则差一点撞在孩子的身上。
百川一个转身,直直地盯住白术的眼睛,问:“先生是不是和阿初一样,看得见那些东西?”
问题来得突然了些,白术一惊,但很快反问:“那些东西是什么?”
“灵。人的,山的,树的,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的灵。”百川的眼神很是认真。
“怎么了?”白术毫无表情,似乎想回避这个问题。
百川却低下头去,说:“如果你和她一样,也能看得见的话……大概……”
孩子欲言又止,但是犹豫了半天,似乎终于下定决心,说:“阿初她,生来就是看不见的,但是她却看得见那些奇怪的东西。我不相信那些,我觉得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可是父亲却相信着……我看见白术先生和阿初她有一样的眼睛,所以在想会不会……”
白术想起以前的那个桔梗,那有着银色长发的少女,她的灵魂分成了过去与现在两部分;然后被梦貘占据一半身体的阿魏,也莫名地化为银发银眼的外表;还有体内沉睡着莲子灵魂的自己。而阿初这个孩子,并没有三人的共同点——银发,倒是单单生着一双银色的眼睛。此刻,他便又想到小夜,那个把自己一只眼睛奉献给陪伴自己八年的亡魂的女孩。
“那么阿初的银色的眼睛是天生的么?”白术问。
百川想了想,回答:“至少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了。”
“你觉得看得见灵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么?”白术又问。
百川摇头道:“不是不好,只是很奇怪。看得见这些东西的话,总会惹上什么麻烦的吧。我想让她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如果白术先生能够帮到什么忙,那就再好不过了。”
虽然孩子这样请求,白术却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只是叹了口气,淡淡地说:“如果生来就是如此,倒不如接受下来罢了。失去什么的同时,一定也得到了什么吧。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保持平衡的。”
“不是!”百川忽然提高了音量打断了白术,他又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响了,立马压低嗓音道:“我觉得是父亲的原因。”
“什么?”白术有些跟不上孩子的节奏。
“我是说,阿初本来也是看不见那些的,是父亲让她看见的。”百川回答。
“你的父亲这么做也总有原因的吧。”
“我也不知道,只是偶尔一次发现的,父亲在阿初的眼睑上涂着什么东西。”百川说到最后声音越发轻了,像是怕有人偷听似的。
白术皱起眉,说:“那你要我怎么做呢?”
百川诚恳地小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白术先生帮我一起调查,因为我看不见那些东西。”
本来只想在这里做一个小小停留的白术,一听见要留下来给这个孩子解决问题,忽然有些后悔起来。早知道当初就拒绝无念好了,大不了在林中生个火度上一夜。白术拧起了眉毛,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求您了!”百川忽然朝白术跪了下来,头压得低低的。
白术被孩子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挠挠头,长叹一声:“哎……真是拿你没办法。”说着弯腰扶起百川。
“真的?您答应了?太好了!”百川高兴地说:“我会给您做好多吃的犒劳您的。”
“好吃的到时候再说吧,但究竟要怎么做呢?”白术眯着眼睛,眼里带笑看着百川。
很显然,百川自己也没有考虑过。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含糊地咕哝一句:“我也不知道……”
白术轻轻笑道:“小孩子还是早点安歇吧。”说完就打开门进了房间。
百川呆呆地站在门外,不高兴地扁扁嘴。可无奈自己实在想不出办法,也只好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