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还不到的时候,白术在睡梦中觉得口干舌燥,很快就醒来了。房中没有摆饮用的水,更别说酒了。
月光从糊着薄纸的窗上透了过来,屋中一切在月光下散发着淡幽幽的竹月色的微光。这个房间很小,除了一个矮柜以外便什么也没有了。拉过被褥仔细一闻,有一股潮气,让白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看来这间房恐怕没什么人住吧。不过也没什么可抱怨的,睡在被褥里总比在林子里露宿的要好许多。
白术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扯过放在一边的外衣披在肩上,拉开门,赤了脚走了出去。虽然不清楚灶房在宅子的哪里,但总要自己去找找的吧。
路过天井的时候,他无意识地抬头朝干净到没有一丝杂云的天空望去,忽然注意到东边的天空有一种极浅的春绿色的光,这种光在暗蓝色天空的映衬下倒有一种神秘的美感。仔细看的话,那种光并不是停滞的,反而像风中的薄纱一般轻舞,只是这舞蹈的动作级缓罢了。
正在他看得认真的当儿,阿初的声音忽然在一片寂静中冒了出来:
“那光……先生是看得见的吧?”
白术回头,只看见那女孩一手扶着墙,静静地站在幽暗的走廊上。她还是睁着那双银色的眼睛,一脸平静地望着白术。
“没错,那是什么光?”既然被发现了,白术干脆大大方方地问了。
阿初扶着墙慢慢走了出来,她的眼睛虽然看不见脚下的路,但似乎却能感受到白术的方向。她走到白术身边,抬头望向天空。
“那是春天的光,春天已经来到山里了。”阿初这样不紧不慢地讲着,似乎在说自己极爱的东西。
春天会有光么?白术虽然也能看见灵,但是他却从未知晓季节也能发光。
“先生一定不信是吧?”阿初轻轻拉了下白术的袖子,说:“先生请坐吧。”
白术照做了,他倒是很好奇这个女孩的所见之物到底是怎样的。
阿初深深呼吸了下,用带着微笑的嘴唇说道:“虽然看不见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但是阿初的确能用这双眼睛看见它们的心里的想法,”阿初微笑着说道:“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和爹爹一起进山了,就算平时,这样远远地望着也感觉很舒服。草木枯荣,朝花夕落,春去秋来,阿初都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
白术听着,不敢开口打搅她。对于他而言,这个女孩好像能够见到比他更多的东西,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
“春天快来的时候,山里似乎有一种小小的欢呼声,像是小孩子们在聚会,仔细听,又好像不是。慢慢地,山脉开始发出了这种绿色的光,那欢呼的声音也就渐渐变大了,再听的话,就感觉像是音乐,没有什么调子,但是非常好听。
到了夏天,这种颜色就越发地浓,像墨绿色的厚厚的云。那种绿好看得像是要在眼前爆炸似的。这个时候那种声音就完全被蝉鸣盖过去啦,夏天的山就热闹到不行。
再然后秋天到了,整座山就像金子一样发着光,金灿灿的带着香味的光点。爹爹带我进山的时候,阿初就喜欢去踩那些枯叶,那种声音很有意思。但是把叶子捧在手里的话,一开始看像是捧了一摊金沙,不过后来就会看见原来那些金色的光点慢慢减弱了,最后什么也没有了。
这座山最后到冬天的时候就异常安静,也没有光,不过下雪的时候仔细听的话,竟然会隐隐约约听到轻轻的呼噜声,这座山一定睡着了吧。虽然在冬天的时候有些寂寞,大家都好安静,安静到不敢说话,不过一想春天大概就快来了,心里也不那么难过了。”阿初说完,得意地朝白术笑笑,这个女孩并不是像白术想象的那样沉默。
听这个女孩说话像是听故事一般,不急不缓。就算阿初已经讲完了,但白术还是没能反应过来。他愣愣地看着那抹绿光,像是陷入了阿初带给他的想象一般。
阿初捂着嘴偷笑道:“白术先生真奇怪,明明看得见,却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说着,她歪起脑袋,嘟着小嘴略有不解地说:“白术先生虽然是外乡人,但身上也有两个灵呢。”
这个问题让白术惊讶地看着女孩,他问:“两个灵……这你能看得见?”
“是啊,”阿初伸出小小软软的手指,轻轻点在白术胸口靠近心脏的地方,说:“在这边哦,有一点灰色的光,很暗很暗,像黎明时的星星,虽然模糊地快看不见了,但是的确还是在闪耀着的啊。”
白术抬起左手,慢慢放到自己胸口心脏的位置,温柔地笑了下,却像是在自嘲,说:“这是我的妹妹,名叫莲子。呵,做哥哥的我竟然不知道她就在这儿,真不像话啊。”
阿初却不同意,摇头反对道:“才不是。能够忍耐苍术所带来的痛苦,努力地把自己喜欢的人留在身边,这样的你一定是很温柔很坚强的哥哥吧。”
白术惊叹于这个小小的孩子的思想,便问:“你怎么都知道?而且你刚才说‘也有’,这是什么意思?”
阿初天真地说:“因为村里有几个人也是这样的,他们……”
女孩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低沉的男声给打断了:“阿初!还不去睡觉?”
无念有些生气地站在那儿,眉头紧皱,抱着双臂。但是他愤怒的目光却是直视着白术的,这让白术感到有些莫名。
阿初连忙爬起来,连连道歉:“爹爹,阿初知道错了,这就回房。”说完歉意地朝白术尴尬一笑,就扶着墙,沿着走廊往回走,直到完全走入黑暗之中。
无念注视着女儿的身影,然后回头走近白术,冷冷地抛下一句话便大步朝回走去:
“白术先生,有些事情不要管得太多,会招人厌。”
被人这么一说,白术自然有些反感。他歪了歪嘴角,有些不满。但他觉得无念这种态度,反而有点欲盖弥彰的感觉,他不由得想起百川对自己父亲的怀疑来了。
第二天一早,鸟儿已经开始鸣唱今日的第一首曲子。晨光温暖的橘色很快转化为振奋人心的金色,从东方的天边沿着山脉的轮廓如水一般倾泻而下,盖过了树木所散发的幽幽绿光。
百川睡眼惺忪,边打哈欠边揉眼来到了天井里。他抬头望着停在屋檐上唱着曲儿的鸟,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已经想好要怎样请白术帮忙了,因此今天特地起了个大早,准备去找他商量。他这么想着,便来到白术的房前。
“白术先生……”百川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房门微微敞开着,屋里的被褥被折叠整齐,而白术的人已经不在了,他只能讶异地吐出两个字:“人呢?”
“那个人已经离开了。”无念此刻从拐角处走来,这样说着。
“怎么走了啊……说好要帮我的……”百川咬着嘴唇在心里不满地嘀咕,一脸不满。
看见百川脸上的表情,无念冷声道:“让那种不明来路的外乡人借宿已经是一件很宽容的事情了,若是如此他还要多管闲事,不如把他赶出去。幸而那人脑子清楚,一早便自己走了。”
“可是……”百川捏着拳头,还是忍不住反驳。
“没什么可是的,”无念说着,却蹲下身,用宽厚的手掌温柔地抚摸了百川的脑袋,说:“有时候糊涂一点,反而会比较好。”
百川怨气地抬头看父亲,却发现父亲皱起的眉心略略向上抬起,他那双苍老的眼睛里包含着很浅的一丝笑意,那种笑仿佛是一种带着隐忍的安慰,甚至有一些哀求的感觉,似乎父亲极希望百川能够理解自己的意思。
“好吧。”百川投降似地叹气道,依然并没有开心起来,大概是在埋怨白术的不告而别。
“嗯,这才是我的好孩子。后天就是犀照祭,外乡人不在也好,这两天会比较忙一些。家里的事情就麻烦你了。”无念苦笑着站起身来,然后默默朝外屋走去。
百川目送父亲离去,又失神地望着白术住过的屋子。很久之前,母亲曾住在这里,度过了她最后的岁月。
当百川有记忆时,母亲似乎就一直在生病。她一个人固执地住在这间屋里,怕把病传染给家人。母亲并不是什么有文化的人,也没什么特殊的爱好,因此也不念诗书,不懂音律。只是百川经常会看见母亲独自一人,拖着带病的身子在这屋里做着女工。母亲告诉他,她在给别人做衣服挣钱。但到了最后,百川和阿初都七岁的时候,母亲终于一病不起。母亲用干枯虚弱的手抚摸他与妹妹的脸颊,脸上始终很平静,就像她平时那样,只是她深陷的眼窝里已经含满了泪水。
母亲下葬后,他们整理了那间房间,在矮柜里发现了大大小小的衣服,有春夏秋冬各种款式,男女各一件。百川粗粗看了下,最小的正好适合现在自己的身材,最大的恐怕适合成年后的自己。在女裙中,他还发现了一件红色的嫁衣。
百川静静地坐在衣服堆中很久很久,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脸颊是湿润的,眼泪不知何时自己流了下来。母亲临死前他也紧咬着嘴唇努力抑制自己哭泣,他一直没有流下一滴泪。他以为他可以做一个坚强的男孩子,但最终他还是忍不住。
想到这里,百川的鼻子就发酸。他闭起眼睛,一下子很快地关上了房间的门,母亲在灯下一针一线缝制衣物的幻象消失在眼睑下的黑暗之中。
其实白术一大早就出门了。昨晚那孩子的请求他实在没有太大的兴趣,况且无念还用很冰冷的语气警告他,他可不想再惹上什么麻烦了,再说他本来也只是单纯地路过此地,原来也并没有留宿的打算。他除了无念家的门,就径直沿着村里的路走着,穿过了村子就能进山,然后再花上些时间,他就可以真正到了大城市了。只是他这样一走,却改变了他的主意。
他穿过村子的时候,无意间看见两个老年妇女躲在屋檐下偷偷注视他,然后交头接耳一番。恐怕是因为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光,妇人们讲话的声音稍微有些响,倒让白术全听见了。
“你看那边那个人,不是咱们村子的吧?”抱着孙子的妇人说。
另一个扎头巾的妇人眯起眼睛吃力地看了一番,回答:“我不记得有这样个人啊。”
“那他怎么也是这银发银眼的模样?”第一个妇人又问。
第二个妇人摇头猜测道:”莫非……是不远千里特地找无念大人来帮忙的?”
听见“无念”这个名字,白术就不得不认真起来。他停下脚步,走到老妇人身边。老妇人见了白术走近,似乎有些害怕地朝里面缩了缩。
“你们村里也有人和我是一副模样的?”白术问。
老妇人面面相觑,然后包头巾的妇人压低了声音说:“是啊,有几些个。”
“那么这些人和无念先生有什么关系呢?”白术再问。
包头巾的妇人说:“哎呀,那些人家里如果……”
另一个妇人似乎发怒似地朝她瞪了一眼,小声抱怨道:“好啦!这种事情别讲给外人听,叫你多嘴多舌!”她说着把那老太太拉进了屋子,用眼角瞟了白术一眼,随即关上了门。
白术绕着村子走了一圈,的确发现有几个银发银眼的村民。他们也如普通人一样劳作着,除了“银化”的特征以外,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区别。白术在村里的时候,有人见了他便很快躲开了,生怕被他捉着问东问西。
这种“此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行为,倒让白术不得不对这个村子产生了兴趣。他想:若是在别的地方,恐怕一个城市或者一个国家都很难找到一个银发银眼者,而这里,竟然会有那么多。别人越是不让他知道,他的兴趣反而越高。不过现在恐怕没人愿意告诉他,但也有人是例外的。
白术回到他来时的山上,不声不响地躲在山路边的灌木从里。话说初春未到的日子里天气都不见得会有多暖和,但是这座山的春天的确来得早了些。他山别处冬雪还未化净,这里已是一片春暖花开草长鸢飞,恍若阳春三月。白术这样躺着,也算惬意。
到了太阳升到正中的时候,他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百川!”白术坐在草丛里对着背着竹筐的孩子打招呼。他这样盘腿坐着的时候,草已经长到了他的下巴那么高。
本来百川也只是一门心思地走路,被这样一叫,倒是吓了一大跳。但定神一看,发现叫他的是白术,他脸上紧张的表情很快缓和下来。
“原来是白术先生啊,您竟然还没走?”百川有些喜出望外。
“嗯,是啊,我觉得这个村子好像有些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呢,所以就特地来找你了。”白术站起身来,拍去身上的泥土。长时间坐在草丛里,惹得他一身青草香。
“可是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百川还是有些不明白。
“在这种时候能采到不合时节的蔬果的地方,也只有在这座山了吧?”白术狡黠地眯眼一笑。
百川一愣,但一想到昨天他见到白术的时候,的确手里抱着一篮蔬果。而这些东西,也只有在这座提前迎来春收的山里才能找到了。想到这里,他不得不佩服起白术来。
“那么,先生想问什么?”百川有些激动地问。只要白术能够感兴趣,那么他就能够帮自己的忙。
白术略微沉思一下,接着抬头缓缓道:“这个村子和灵,到底有着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