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还不是说……”白术诧异地问。
夜雅叹了口气说:“我曾经一度认为那是我的幻觉。但既然先生你说过你也听到过,那我反而放心起来了,”她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下,道:“那山洪暴发的声音,不断在我脑中反复响起,是根本不可能忘掉的啊……”
……
“我说老婆子,别哭了好不好?”一位老人一手搭在老妇的背上,一面为她抹去眼泪。两人面前是一个新坟冢,坟冢边上是堆已经熄灭的火。地上散落着一些纸钱,物体烧掉后留下的灰色的余烬覆盖着地面。
寒冬已经来临,鹅毛大雪纷纷落下,夫妇二人身上已经盖了一层薄雪。坟场被白雪覆盖后更显得凄凉无比,四野茫茫,不见生机。
老妇不停地哭泣,她抽泣着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怎能不哭?”
老人面容哀愁。他不仅为自己战死沙场的儿子所感痛苦,更为了茶饭不思的白发妻而心怀忧伤。
“回去吧,身子冻坏了就不好了。”老人在老妇耳边轻声说道,然后捧起老妇冻红的双手想帮她取暖。
“我这条老命反正也活不久了,干脆下去陪着儿子好!早知道说什么都不应该让他去从军。到最后连儿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国家社稷与我何干?作为一个母亲,只要看着自己的儿子平安就好……”老妇说着又哭了起来,她蹲下身去,心疼地抚摸着坟冢,含泪的双目依旧是满怀慈爱的眼神,她道:“儿啊,娘见不到你,只好给你建了个衣冠冢。你要啥的话,记得要托梦给娘说啊,娘给你烧去。”
“好啦,走吧,雪越下越大了。明天再来。”老人看不下去了,弯腰扶起老妇。
“那娘明天来看你,冬衣已经给你烧去了,你就不冷了。”老妇好不容易站起身来,朝着儿子的坟冢说了几句,才被老人拉开。
回去的路上,老妇一直抹着泪,老人则一脸愁容,不知该说什么。
儿子一直梦想要保卫大唐社稷安宁,很早便从了军。二老自然是不愿意的,但是考虑到儿子的志向,也不得不让他去了。一开始倒也太平,只是后来,吐蕃侵略,儿子必须参战,到不想就此同父母阴阳两隔。战场在西域,遗体无法带回。战争结束后,军队只好派人将遗物送回桑梓之地。母亲自从知道儿子死后,没有一天安歇过。每日以泪洗面,看见街上儿童,总会嘴里念着儿子的名字,呆呆地看着。倘若在三十几年前,夫妇二人大可以再生一个孩子,只是现在垂垂老矣……
老人想到这里,突然迟疑了一下,他望向妻子愁眉不展的脸,犹豫再三,最终道:“东山上有一个山洞,传说进山洞走上一日,便能用自己三十年前的模样重返故里。你若是想,我们可以回到过去,再生一个孩子,也可以让你摆脱思念之苦。”
“真的么?”
“据说是真的,咱们要不要试试?”老人问。
老妇为难地回头望向远处的坟冢,低声说:“那么咱们儿子怎么办?”
“把灵位什么的一起带上。想必他也会理解我们的,他一定不想看见母亲整日为他哭泣吧?”
老妇沉默不语,她抬头望着大雪如同散落的纸片从望不见尽头的高空降落,周围悄无声息,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老妇轻声道:“那个孩子,也是这时候出生的。他用最响亮的声音来到这个世界上,但是现在离开的时候,这世界却安静地可怕呢……”
“过了没几天,我们就带上了一切能带的,穿过那个山洞,花了大约一整天的时间才回到了这里,”夜雅说:“一开始我还不信山洞的传言,几次想要放弃,但是我夫君不断安慰我鼓励我,我才得以走了下去。”
夜雅走到山洞前,抚摸着洞口,仰望着头顶翠绿的树盖,继续说道:“走出山洞的时候,我看见夫君那张三十年前的脸孔,我的内心是说不出的激动。我知道,我的第二度人生已经来临。漫长的时间又再度从我眼前铺展开来,我可以填补上一次人生的遗憾……”她的话语在此戛然而止,眼神无神地注视着某处。
白术注意到夜雅此刻似乎有些不太舒服。她的脸色不知从何时起变得绯红,呼吸也有些不平稳起来。
“你还好吧?”白术走过去问。
夜雅咽了口唾沫,有些吃力地说:“没事,只是有些累了。”她说着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脚下一软。
“小心!”白术立刻扶住了她,但他感觉到夜雅衣服下面灼热的温度真真切切地传递到自己的手上。
“发热了么?怎么身体这么烫?”白术问。
夜雅想自己走,但是头晕得厉害,直不起身子,只好蹲在地上。一直平和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痛苦的表情。她有些疲累地说:“大概是昨天淋雨不小心弄出来的吧。回去稍微休息一下就可以了。”她尝试着站起身来,但头还是很晕。她道:“虽然有些失礼,但是先生能背我回去么?”
白术有些犹豫。按理来说,夜雅的要求绝对属于男女授受不亲的范围内,因此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夜雅似乎猜出了白术的心思,苦笑道:“怕什么呢,我再怎么说也是老太婆一个,早就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你背我便是,这样我才讲得动呀。”
白术听了,只好照办。一个原因是的确担心夜雅的身子,第二个原因,他实在也很想听她把剩下的故事讲完。白术意识到有时候自己并不是一个问题解决者,更多时候却像是一个听故事的人。他觉得自己听到的腹语越多,他对于这个世界所知道的便越少。伏在自己身上的夜雅并不重,轻轻软软的,好似羽毛。这大概是白术这么多年长久在外奔波所积累下来的力量的原因吧,要是他还像原来自己的人生计划那样,呆在那个小镇做一名医师,那么恐怕他根本不会同现在这样结实。不过……如果真的当初没有做那个决定的话,那么他一定是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原来的家宅里,独自守着全部的回忆。这个女人也是这样呢,做着这样一份辛苦的工作。一个人死守着所有,不敢忘记一丝一毫。
夜雅歇了一会,似乎舒服了一点,便轻声说:“真是麻烦你了啊……”
“没事,你就当我是报昨晚的恩变成。”白术说。
夜雅闭着眼,笑了声说:“嗯,那我继续说下去……
自从我回来后,村里人却并不待见我。看我的眼神像是看妖怪,我不喜欢。觉得那片林子倒不错,挺安逸的,就和我夫君住了下来。一开始生活也挺好,周围也有两三个邻居。只是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里被称为鸟不宿,我只知道那些邻居慢慢地开始生病起来。明明都是些年轻人,但是有的腿脚不利索,视线也变差了,得了些只有老人们才会有的病症。我觉得很奇怪,当时也没摆在心上。但现在,我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昨天只是稍微出去走走,淋了些雨,今天就病了……真是老到骨子里了啊。”
白术听夜雅说了许多关于自己的故事,却到现在还没有说到重点,便忍不住问:“你说过你听见那个水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哎,年轻人就是没有耐心,”夜雅有些无奈,轻叹后,说:“记得那是三年前的事情。那一天鸟不宿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我的夫君陪着那个不知名的客人在家下棋,而我到鸟不宿边缘的河边去洗衣服。等我洗了衣服回来,再次走到鸟不宿的地块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原本安静如死水的鸟不宿,忽然刮起一阵大风。随强风而来的是振聋发聩的水流声,仿佛是洪流从山上奔腾而下。那是我在鸟不宿生活了五年下来,听到的最强大的声音。我那时吓得立马捂住耳朵,树木随着狂风不停摆动,快要折断了腰。被垂落的树叶像是暴雨一样,发了疯地四处飞散。本来还在头顶的太阳,一下子垂落到西边,将树林里的一切染成了可怖的血红色。就在我惊恐万分的时候,我看见一条银白色的巨蛇从我头顶上飞快地游了过去。说是蛇,但具体是什么我根本不知道,只晓得那东西长得像蛇一般。
蛇游过后,周围回复了原来的平静,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只是夕阳还被群山托在山头。我以为这一切是我的错觉,心想只要回到家后就好。但我没想到,回家之后,却是更大的打击。
我推开家门,却发现相公和那客人却不知去向,桌上的围棋子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家中的铁锅变得锈迹斑斑,放在门边斧头,斧柄已经腐烂。贴在墙上的夫君的画,也在一刹那之间退去了颜色,白纸也变得脆黄,一碰就酥了。我吓坏了,赶紧去找邻人。但他们的家也像我们家一样,就在短短的时间内,变成了一座老宅,而屋内一个人也没有。我下山去问村人,他们都说没有看见我的夫君,也从未注意到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他们都说我疯了,更不愿意和我搭话。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也没有见过那个客人,还有住在鸟不宿的那些人。他们彻底失踪了。我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会失踪。但我只知道,我无法按照我原先期望地那样生活了。我不仅失去了儿子,更失去了丈夫。”
夜雅说这些的时候,出乎意料地平静。对于失去的丈夫,她没有痛哭,也难以从语言里听出一丝悲伤的情绪。
那种腹语,居然有如此强大的能力也是白术所没有意料到的。能返还人类三十年寿命的山洞,能无声无息加剧人类衰老的土地,能瞬间带走人类的巨响,鸟不宿的一切都太令人困惑了,似乎都同人类的寿命开着残忍的玩笑。它能够让人返老还童,却也能瞬间终结人的生命。
白术背着夜雅,不一会便到家了。他扶夜雅躺下,稍微整理一下之后,说:“我出去给你弄点吃的来吧。想吃什么?”
“烤鱼。”躺在榻上的夜雅撒娇似地一笑。
“都发热了,吃点清淡些的吧,”白术皱眉轻声抱怨:“给你煮粥喝怎么样?”
夜雅轻笑道:“呵呵,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做饭的啊小哥。家里有些腌菜,凑合着吃一顿吧。”
“以前在家照顾生病的母亲,所以都学会了。”白术顿了下,问:“虽然有些不妥,但我还是想问……关于鸟不宿的真相……”
夜雅冷静而柔和的声音传来:“我知道的,时间在这里会以很快的速度流逝……三年前那件事后,我才知道。不过那时已经晚了。”
“那么为什么不搬走呢?”
夜雅浅笑,像是平静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你这孩子,不是昨天还教过你么?走散了的话,要呆在原地等比较好啊。”
白术愣了一下。
“我要呆在这里,直到找到他为止。”
白术也不敢多说什么,毕竟这是别人的私事。她既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后果,还选择留在这里的话,那么白术也没有权利让她改变自己的主意。
“那好吧,我去做饭,很快就好了。”白术说着,走到外面的灶台边,将柴火塞到灶子里面,点火,慢慢将锅子烧热。
“小哥,我问你,”夜雅的声音从竹屏后传来:“你说的那个腹语,是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吧?”
白术一边忙活一边说:“嗯,没错,几乎所有由自然而生的东西都会有自己的语言,只是人类一般听不到而已。”
“我想,风刮得厉害的时候,就会有风声。那么,时间流动地太快的话……”
白术停了手上的动作,接下去说:“那么那个水流声就是时间的腹语么?”
“大概是这样的吧。逆光阴之流而上能够减去岁月,顺流而下则加剧衰老,最后被洪流卷走。我想,鸟不宿的一切一定是这样的。”
“那么,这样说来,你的夫君……”
“没关系,我知道他一直在下游等我。等那场洪水再度爆发,我就可以顺水找到他了。果然迷路了要呆在原地没错呢。”从夜雅温婉的语气听得出来,她似乎还是在微笑。
白术听了,忽然为夜雅感到惋惜起来。同时他也有些疑惑,为什么夜雅能比他先一步了解到那腹语的真相。
“活得时间久了,就容易看透一些事情呢。”夜雅苦笑着自嘲。
哪怕自己身怀奇术,只要在老人面前略微一比,就发现自身还真没有什么优越性啊。自己还在困惑不解的时候,她已经洞悉一切了。白术想着,深深叹了口气,用蒲扇扇着火焰,道:“您老人家还挺乐观的啊。”
“笑总要比哭强啊。眼泪流得再多,也无法挽回失去的一切嘛。”
夜雅这句说完,两人都不说话了。耳边只听见噼噼啪啪的烧柴火的声音,米饭煮熟的味道渐渐从锅内飘了出来,骚动着夜雅饥饿的胃。她靠在墙边,脸上是落寞的笑容。好久没有人这样伺候过她了。
白术煮完了粥,加上一点夜雅家腌好的小菜,一并用托盘端了进去。夜雅自己坐起了身子,端过粥碗,略微喝了一口。
粥的温度煮的正好,不烫也不凉。但是……这味道,同一般的白粥比……
夜雅捂着口,整个脸都顿时红得更厉害了。她微张着口,来回喘气。她吐着舌尖抱怨:“哈!你这孩子!在粥里面放辣粉干什么!”
白术却冷静地接过夜雅的碗,说:“终于看到你流泪的样子了。”
“什么?”夜雅有些不信,用手指擦拭了下眼角,果然手指上沾上了清澈的液体。
“因为很辣啊,”她眯起眼睛咬住嘴唇,不停轻轻咳嗽,眼泪终于在一瞬间决堤似地淌了下来。她用手捂着自己的脸,痛哭道:“好辣……真的好辣……很久没有吃辣,都习惯不了这个味道了……”
“但是,这才是你要记得的,最重要的味道啊。属于你们一家的味道。”白术递上手绢,沉静地说:“偶尔哭一下,其实也是不错的呢。”
眼角的泪珠尽管刚被夜雅擦去,但是泪水仍是止不住地流淌。对于种种往事的思念与悲伤在腹中酝酿成难以说出口的语言,此刻化为不尽的泪水,代替话语表述心事。有些事,不是不说就表示不知道,只是不想说,或者早已看透罢了。
夜雅身体好转的时候,白术也打算离开了。她还是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她说她没法这样不负责任地走开,也许在这里,她会过得更好些。鸟不宿时间迅速流逝的真相白术还是不得而知,但是,对于夜雅来说也许不是那么重要了吧。
白术沿小路一直走到山下的村子,再一次碰见了当时遇到的那个猎户。猎户热情地招呼白术留宿过夜。夜深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屋中,静静地望向来时的山。大山仿佛在黝黑的夜色中,用沉稳的低音讲述着一个关于光阴匆匆流逝的故事。
他伸手拉开箱子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条卷轴。当初他临走的时候,夜雅把这卷轴交给白术,说是那个客人留下的。如果那个客人真是同白术来自一个地方,那么就托白术带给那客人的家眷吧,毕竟是他的遗物。
他点燃灯火,慢慢地展开那卷轴。看到第一行字的时候,他的内心如石子落水,激起一片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