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被白雪覆盖的山中。他停下脚步,支在一边的树干上稍事休息。
山路早已被掩盖,白术现在只能靠太阳辨别方向。日光照射下的积雪反射出亮极的光刺得白术眼睛隐隐作痛起来,再这样走下去恐怕就失明了。若是等到傍晚再走,气温就会降低,路也更难走。记得很久之前,他也晕倒在雪地里。一开始自己以为是苍术的原因让他活不长了,后来才知道苍术只是使得他畏惧阳光罢了。特别是在冬日,天地间都亮晃晃的时候,他便觉得更加不适。那次要不是得梵火所救,恐怕他真得冻死在雪野里呢。
“那么谁这次也来救救我吧……”白术一想还得走上半天才能到达山里的村子,就不由得感叹。
刚这样想着,就听见不远处传来铃铛的声音。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传播开来,被雪吸走剩余的回音。也许是太过沉静了吧,这铃声使白皑皑的山脉忽然看起来活泼可爱许多。不久,白术回头就看见一个运货郎牵着一匹颈间带着铃铛的马儿走了过来,马儿的背上堆着小山一般的货物。
那人见着了白术,抬头问:“你是要上哪儿去呢?”
白术道:“去山里的村子,好像叫染村什么的。”
“是染庄。我跟你同路,你要跟来么?你往那儿走绕远路啦!”
“那太谢谢你了。”白术说着,小心地弯着腰从有些坡度的山道上走下来。
眼前方脸的男子看起来大约四十岁的模样,头上带着厚厚的毡帽,浑身裹得很严实,鼻子倒是冻得通红。
“你也要去染庄么?”白术问。
“我是回家。我家就住在染庄。”
“这么冷的天,你还出山呐?”
“不出不行,我得去城里换点东西支持这村子过冬呢。山神大人决定冬眠了,我们人类可不能也干脆一睡了之的。”
“既然叫染庄,那么和染料什么的有关吧?”白术随意地问。
“啊,的确。因为我们这山里有一种极好的植物,染出来的蓝色特别漂亮,不仅不容易褪色,而且还有一股香味,所以价格就卖得高。我们村就是靠这个染料发展的。但是到了冬天,我们就没了主要的收入。也只好靠卖卖山货来活口。当然啦,就算到了最难熬的冬天,我们村也能凑合着过下去,”男人笑笑,揉了揉冻僵的鼻子,又说:“倒是先生你呢?这大冬天的还四处跑啊?”
白术笑道:“我本就是个游历四周的卖艺人,再加上略略懂得医道,也算个赤脚医生。”
“本是?呵呵,没人生来就居无定所的吧。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个有人等你回去的家才好啊。我走在山路上,冷得要死的时候就想着这些事。想到一回家,妻子端上热茶,儿子将马牵回马厩,卸下货物,女儿迎上来,用暖呼呼的双手捧住我冰冷的脸,村人们来领取他们要的东西,对我连连道谢……然后我就觉得现在这些苦都算不上什么了。看你那么年轻,还是快点娶妻生子吧,到时候你忙着回家还来不及呢。”
白术注意到,男人说到女儿的时候,脸上似乎有些隐隐的苦涩。不过,也有可能是自己的错觉吧。
“不过,虽说是居无定所,但是我也有想去的地方。若耶山,这地方听过没?”
男人想了想,略有遗憾地说:“虽然我接触的商人有不少,但是的确没听说过这个地方。那儿可有什么宝物么?”
“恐怕没什么好东西,但是有我父亲。”
在过去的几年里,白术的眼神总是同水面浮冰一般,淡漠隐忍,飘忽不定。而这一次,他难得地从眼里流露出坚毅的神采。
两人一边聊一边走。到了傍晚不到的时候,白术就看见了蔽于山谷间的村落。这个不大的村子像是被山神托在手心里一般得到了细心的呵护,蜷缩在软橙色的雪被之下,显得恬静而安详。此刻,村里升起了炊烟,饭菜温暖的香味从凛冽的空气里逐渐透了出来,仿佛是村子微微呼吸时吐出的气息。
男人深吸一口气,又悠长地吐出,轻快地道:“真好哪,又回家了。不过话说回来,先生你晚上准备怎么办?要是不嫌弃的话,那么就在我们家住一晚吧。”
白术感激地说:“你真太热心了。”
男人低下头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用商量的口气问:“那个……先生……你刚刚说道你懂医道是么?”
“粗通皮毛罢了。风寒去火之类的小病我是会治的。”白术道,他可不敢在人前夸下海口说自己有着起死回生的本领。
男人失落地低声道:“这样么……”
“你家里有人病了?”
男人皱眉,似乎在想着一件让他不是很愉快的事:“先生还是亲自见一下那个孩子吧。”
一回到家,果然男人的儿子出来替他牵走马匹,但却不见那个用自己双手温暖父亲脸颊的女孩。端着热茶的女人刚出门,便看见怪模怪样的白术,她不由一愣。
“这位先生是……”
“我在路上遇见的旅人先生,他懂一点医术,我想能不能让他看看早莺……”男人一面说着,一面领白术进屋。女人却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但她却还是笑脸盈盈地招呼着,给他端上热茶后,便把男人拉到一边去。
“你怎么又把那种来路不明的人带回家?”女人小声抱怨。
男人为难地挠挠脸说:“我知道你担心,但是我想医好早莺啊。”
“前面几个不都没医好么?再说了,谁知道这些家伙会不会到外面去乱说。你知不知道谣言是很可怕的!”女人的声音虽小,但是语气却一点也不弱。
“这……我不明白。”男人一副老实的模样。
女人戳了下男人的头,咂嘴道:“哎呀你真是笨!首先家丑不可外扬,你怎么尽喜欢把丑事拿出去给外人说呢?早莺现在模样虽然有些怪,但也没什么坏处。以后坏名声出去了她该怎么嫁人?没出嫁的姑娘也能随便给别的男人看的么?还有,人家要是知道了染庄有个病丫头,天知道他们会不会怀疑我们的染料也会出问题,这样我们该靠什么活?”
“你是不是想太多啦?染料和丫头的病完全没关系嘛……”
女人一拍腿,揪心似地低鸣:“哎呦我怎么就嫁给了这个傻男人……你以为别人怎么不会加油添醋啊?你们这些直脑筋的男人可能不会,那些女人婆子呢?闲着没事了就知道嚼舌根,方的都被她们说成了圆的。”
“我就说你考虑太多了嘛……真是的。你们女人就知道没事在那儿自己瞎想。丫头的病你要不要治了?”
“当然要治啦!可是……”女人还在那儿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白术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啥,但是他歪嘴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要是我,我才不会娶这样的姑娘当媳妇呢。听她唠叨耳垢都能掉一斤。”
儿子处理完了马匹,开门进屋来。他看见坐在门边喝着茶的怪人,却倒不像他母亲那样大惊小怪。
“呃,你应该是父亲请来治病的大夫吧,你好。”孩子倒是很有礼貌地打招呼。
“也不是大夫吧,不过稍微懂一些。”白术微笑着回答。
“哦,那也行,”少年看了一眼还在辩论的父母,就小声对白术说:“先生愿意的话,我们上外面说。”
白术跟了少年出门,少年一边慢慢踱步,一边问:“先生怎么称呼?”
“敝姓白,单名一个术字。”
“白术先生……先生管我叫浅草就可以了,”少年道:“生病的是我的姐姐早莺,今年刚满十五岁。”
“那么具体是什么病症?”白术问。既然要治病,那么首先要把病情弄清楚吧。
少年迟疑了下,说:“究竟是不是病,其实谁也说不清楚……
以前的冬天,只要父亲出山送货回来,姐姐一定会站在村口等。她似乎能听见父亲的马从老远传来的铃声。就算是别人的马匹回来,她也能分辨出那是不是父亲的马。用她自己的话说,父亲的铃声是特殊的,她一听就知道。我娘和我都没有姐姐她这个本事。
但是三年前的一个冬天,姐姐她说她听见父亲的铃声了,便高兴地跑了出去。但是等了很久她都没有回来。我们开始以为她这次听错了,就到朋友家玩去了。我们这里很偏僻很安宁,也没有山贼之类的,而且村里人大家都认识,所以也不怎么担心她。但是,等到天黑,父亲回来了,姐姐她还是不见踪影。这下大家急了。我们发动了全村的人去找,却在山里面找到了昏睡在雪里的她。
我们把她带回家后,她很快就醒了,却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跑到山里。村里的大夫检查了之后,认为健康并无大碍,大家也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但是,那次之后,姐姐的性格却变得很奇怪。她之前是个很活泼的人,总是坐不住喜欢到处跑。但她现在却变得很安静,喜欢一个人坐在太阳底下。白天的时候是这样,一到了晚上就早早睡了,似乎总是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不过,胃口却变得非常好,她一个人吃的比家里谁都多。说这是病也实在是很牵强。但父亲说姐姐是病了才会变得这样,母亲则觉得她更喜欢这样文静的姐姐。但是谁也不知道姐姐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术听了,沉吟一下,说:“听你这样讲的确是得不出什么结论来,要去看一下本人也许才会知道。”
“前面几个大夫都是这样说的,但是结果都没能治好姐姐,”少年说着,望向如同醉酒一般在天际蹒跚的夕阳,像是在回忆过去的事情一般,说:“虽然姐姐现在这副温和的模样的确挺讨人喜欢的,但是我觉得很陌生。我更喜欢原来的姐姐。以前姐姐她会帮着家里做农活,还和我一起上山砍柴,是村里织布染布最厉害的姑娘。但是现在稍微做一点活就会晕倒。姐姐她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如果是单纯的体质问题,也不可能会改变性格。到底得了什么病,确实很难说。”白术思考着说。
少年低着脑袋,用脚来回踏着地上的积雪,道:“以前姐姐就一直站在这儿等爹回来,不过现在想来,感觉好遥远。”
不久,白术和浅草就被叫了回去吃晚饭。在饭桌上,白术见到了那个少女。
男人凑到白术耳边低声问:“我劝了我老婆好多次,才让小女出来见生人。先生麻烦你观察观察她。”
“嗯。”白术点了点头。
粗看之下,她与常人无异,只是性格过于安静了一点,吃饭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讲,一个人闷声吃着。她的父亲刚吃了半碗的时候,她已经解决了第一碗饭了。除此之外,很难找到别的一些特点了。不过……自从少女出现之后,这屋子里就有一股特殊的味道。仔细看下来,少女的十指尖上都被染上了薄薄一层青蓝色,也许是染布工作做得时间久了才这样的吧。话虽如此,但按理来说做工时间更久的母亲手上却没有印染的颜色,身上也没有那股气味。
吃罢了饭,白术一个人出了屋,坐在门前的木阶上。现在天色全然黑了下来,月亮早已爬上了高空,将藏青色的天穹晕染出淡淡的浅白色。眼前就是来时的路,路面在月色下反射出雪灰色微光。昏黄的烛光从周围屋舍的窗户里透了出来,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十分温暖舒适。屋外虽冷,但是凛冽的空气却能让人精神一振。白术一个人坐在月光里,拿出烟管慢慢抽着,倒是有些怡然自得。
浅草忽然从屋子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盏透明的液体在寒冷的环境中散着薄薄的暖气。
“白术先生坐屋外呢?娘让我给你端些酒,暖暖身子。”浅草说。
想不到那个啰嗦的女人心肠倒是不错。白术接过酒盏,道:“真是谢谢你娘了。”
“嘿嘿,没事。先生你小心着凉。那我就先进屋去了。”浅草说完准备回屋。
“你的姐姐,她现在有服用什么药么?”白术突然问道。
浅草感觉有些奇怪,但还是回答道:“没有……不对,父亲有给她从城里带来的补身子的药,不过也就难得吃一点,那药很贵,也没法经常吃。”
“能给我看看那种药么?”
“好,我现在就去拿。”浅草说着,折身朝屋里走去。
不一会,少年就拿着一个布包走了出来,说:“就是这种。”
白术把垫在布上的褐色药材凑近脸部稍微闻了一下,便摇头道:“不,不是这个味道。”
“怎么了?”浅草十分不解白术的做法。
“实不相瞒,我觉得你姐姐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便想确认一下是什么,本以为是长期服药所造成的体味,但可惜不是。”白术说着,将药材还给了浅草。
“姐姐她身上有味道么?我怎么从来没闻到过?”浅草说着闻了闻那药材。
“家里其他人有闻到过么?”
“都没有,连从前来访的医师们也从没闻到过,所以我很不理解先生您所说的……”
“那我干脆直说了。不仅她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她的指尖上也被染上了青蓝色,这点估计你们也从来没注意过吧?”
浅草愣住了,呆呆地摇头道:“这我从来没有发现过,为什么我们都看不见?”
“现在要完全解释给你听的话,也许你不会相信的。况且,我自己这里也没有可靠的答案,只是猜测罢了。”
浅草眨巴着眼睛盯着白术,他实在想不明白白术话里的意思。他咬着嘴唇,思考了一会,道:“其实,先生要是说的话……不知我父母他们会怎么想,但是我愿意去理解。说实在的,见到先生这模样我当时心里就在想,这个人好像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现在先生又说出了这样的话,我也不得不从另一个角度想姐姐的事情了,”他眺望着远处的山脉,冬日的星空在暗银色的雪原之上冷得发颤,浅草又道:“我们这个村庄实在很偏僻,村里的货运都得靠着像我爹那样的运货郎。我们这些小孩从小到大,晓得的也只有四周这些山,对外面世界的认知都是从父亲那儿得来的。如果先生说有什么事情我们恐怕不会相信,那么我宁愿选择去相信先生。毕竟,我们对自己的事情知道的太少了。”
白术听少年这么说,便点头回答:“既然如此的话,那么我就说说看罢。”
“好……”少年有些紧张似地咽了口唾沫。
白术微微扬起下巴,朝空中徐徐吹出一口白烟,道:“现在的早莺她……恐怕已经不是你的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