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浅草呆呆地盯着白术。
“她看来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只有一半留了下来,还有一半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浅草欲言又止,似乎他被这种可怕的想法吓得不敢说话。
“现在只是我的猜测,你不用担心,但是这的确是普通郎中治不好的病。”白术说着将少年带来的温酒微抿了一口。
“难道姐姐她着了魔不成?”浅草用最轻弱的声音问。
“到底是什么还不清楚,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
“先生怎么知道?难道是道士?”
“你看我有背剑带符么?”
“那究竟是什么嘛?”浅草一再追问。
白术敌不过,只好作罢告诉他:“世间有声名唤腹语,腹语乃万物灵魂之音。而我就是能够听取这些声音之人,自称腹语师。你姐姐身上你们闻不到的味道看不见的印记,便是有腹语存在的证明。”
浅草眯着眼睛想了一会,摇头说:“还是没听懂……”
“你不必听懂,听不到的人也懂不了,”白术说着忽然看了浅草一眼,问:“你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是用村里的染料染的么?”
浅草摸了下自己青蓝色的衣服,说:“哦,是的。先生大概也知道,我们村的染料都出自于一种植物。其实这种植物并不是很多,不知为啥也不容易栽培。一次采摘完后得等到明年春天它才会再度生长,所以有限得很。能摘到的都被做成染料后,运到大城市里去的,所以村民们自己也没有多少用这种染料染成的衣服。但是不知从何时起,山上这种植物忽然多了起来,我们村民也有了条件染自己的衣服了。不过……那时正好姐姐病了,所以少了个人手后我们家每到染季就特别忙。”
听少年详细地讲完,白术只是轻声笑了几下。
看白术没来由地笑了,少年有些迷茫,便问:“你笑啥?”
“笑你话多。我问了你一句,你就全盘托出了。还真是老实。”白术笑着喝干了酒,将空酒盏递给了少年。
“哼,早知道我还不告诉你了呢。”少年一把抢过酒盏。
“话多像你爹,没啥不好的。”白术脸上依旧是带着笑意。
少年固执地把头一扭开,气呼呼地说:“呿,才不要和那老头子像。老是在外面跑,也不呆家里照顾娘和姐姐。姐姐就是担心他,每次站在村里最高的地方,一旦看见父亲回来,就会摇起手里的铃,向村里人通报父亲安全回村。要不是为了我爹,姐姐她才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白术能想象,在冬日被白雪覆盖的山谷里,运货郎牵着马儿艰难前行,马脖上传出的铃铛声是寂寥的旅途上唯一的音乐。听见铃声的女儿奔出屋子,站在高处看见安全回来的父亲,于是摇响手里的铃,那声音仿佛是父亲铃声的回音一般,在被雪偷走所有声音的山谷里不停回响。
白术接着道:“那你爹还不是为了赚钱才这样的?”
“我知道啊!但是,但是……他年纪也大了嘛,山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总之我还是快点长大,接他的班好了。”
“到那时候,你姐姐就该担心你了吧。”
少年似乎醒悟过来望向白术,月光把他还未脱去稚气的圆脸照得明亮。他似乎很苦恼地低下头去,看着月亮倒映在酒盏里的柔光,咕哝着说:“好像……是这样的呢……怎么办?好像总是脱离不了这个圆圈呢。明明不想给他们添负担的啊……”
“那是因为你还有家人在啊。”
少年听了叹了口气,又说:“话又说回来,要是以后姐姐嫁人了,那就没有人摇铃了啊。”
“呵呵,这任务交给你的妻子吧。生命也好季节也好,这种东西就像声音与回音一样,一来一去,总是以循环的方式流传下去的。”白术说完将烟管含在嘴里,欣赏着雪月之景。
而浅草听了,也安静下来,摩挲着手里的酒盏,似乎在想些什么。
到了第二天一早,白术就出了门。那个母亲似乎还不想将女儿交给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照料,不过也是看在她丈夫的情面上才没将他一脚踢出门。既然没有办法与那个少女面对面,那么干脆去找寻病症的根源吧。白术这样想着,一路往山上走。
虽然冬日清晨天空的衣衫还未被初露的晨光洗去夜蓝色,但时间尚早,村里面早炊的焰火还未升起,染庄仍在静静地酣睡。昨天深夜的时候又下了一场雪,现在的积雪已经没到小腿一半的地方了,气温也比昨天要低不少。白术轻轻呼出的每一口气,都会被空气凝成白雾。他拢了拢衣衫,生怕自己身上的体温也蒸发了。
没来由的香味,被染成蓝色的十指,突然蔓延开的植物,莫名病倒的少女,这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况且,从那种染料的香味来看,白术大抵能够猜到这是来自于名为“菘蓝”的植物。中医里也用它来入药,以治疗发热流感等疾症。其实菘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植物,用它作染料也很普遍。但是为什么染庄的染料却会比一般同种的染料要好呢?恐怕即使是同种的植物,也有不同品质的原因吧。但是,就算是再怎么奇特的菘蓝,也只不过是一株矮小的植物罢了,也无法兴风作浪,说是会夺人魂魄则更是闻所未闻了。所以整件事在白术看来,真是匪夷所思。
忽然,手里的莲子忽然发出微微的颤抖,不得不让白术心里一惊。难道此处有别的灵在?他匆忙朝四周望去,但四下里除了树木山石别的就没有了……不对……白术望见右前方的树后站着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地躲在那儿,仔细看身上似乎还散发着淡蓝色的微光。
白术自然吓了一跳,但是看清楚后则更让他吃惊。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早莺。那体质虚弱的少女怎么会上山来?
“喂!”白术朝她喊了一声,但不想那人影闪了一下却立刻不见了。白术心觉蹊跷,便立刻大步快跑过去。可是到了那儿,却什么也没找到。刚才的一幕仿佛是幻觉,早莺的身形融于白雪之中消失地干干净净。尽管如此,怀里的莲子依旧是颤栗不停。
白术再次环视四周后,却依然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下意识地低头,却发现了他从未见过的东西。那是一条浅潜伏在松软的白雪里的松绿色光带,光带里闪耀着小拇指指头那样大的软黄色光点。光点一路沿着光带向上漂浮游动,像是水泡,通到山的深处,而向下则一直延伸到了村子里。白术蹲下身来,用整根食指戳进了那光带里,但是他摸到的只是冰凉的雪。他把手指拿开,只见那光依然从凹陷的地方透了出来,似乎这光的源头是在雪之下很深的地方,也许是在土壤里吧。白术隐隐地能够知道光的起始点在何处,但是终点的话,看来得自己去找一找。
他沿着光点向山上走去。他本以为不消多时就可以找到终点,但是他逐渐意识到这条光带正在带领他朝山的更深处走去。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察觉自己已经被缀满积雪的杉树所包围,那个村子已经望不见了,而光带依旧如蛇一般蜿蜒前行。阳光此刻从树顶间的缝隙里温吞吞地洒落下来,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不是吧……这要走多久……”白术忍不住轻声抱怨起来。他停下脚步,靠在一棵杉树边,叹了口气。莲子依旧怕冷似的瑟瑟发抖。白术皱眉,烦恼地看了莲子一眼,伸手到衣兜里去,准备取什么东西出来。就在此刻,他听见踩雪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步子不紧不缓,一步步十分笃定。
白术侧耳去听,却似乎听出了什么,像狐狸一眼眯起了眼睛。来者应该不是什么猛兽之类才对,早间寻食的兽类脚步不可能这么平稳,听起来更像是人。
还未等白术得出什么结论来,却听见来人惊呼了一声“阿术”,白术立刻觉得自己像是坠入冰窟,浑身的皮肤一紧,立刻抬头望去。
眼前的人不是别人,而是白术苦苦寻找已久的父亲。
眼前的父亲已是两鬓苍白,曾经充满睿智的眼睛周围现在则布满了沧桑的刻痕。他佝偻着背,身上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手里拄着同他一样干枯的粗木枝。他见到白术的瞬间,满脸的褶子忽然松弛开来,眼泪瞬间从无神的眼中流淌下来。
“是阿术?阿术对吧!”父亲抖抖索索地努力向前快步走着,他朝儿子张开双臂,似乎像是一只饱经风霜的老鸟再次向天空舒展残破的羽翼一般。
“你是我爹……”白术强烈抑制住想要哭泣的冲动,超前迈出了步子。就在老人快要抱住白术的一刹那,白术眼神一转,暗道:“那该有多好……”然后紧接着从衣服中掏出一把安息香粉末,一下子吹在了老人的脸上。
老人还未反应,便仰天倒在雪中。一眨眼的功夫,老人的形象变成一道烟雾从地面蒸发,只剩下一个娇小的女孩躺在雪面。
这个女孩大约只有四岁的样子,碧蓝色的长发拖到脚踝。女孩身上只一件春日里穿的薄裙,裙上和发间都夹杂着草叶,看起来有些凌乱。她裸着足,全身从皮肤里散出淡淡的光晕,同雪底下的光带同一种颜色。她本想挣扎着站起,但是试了好几下后自己仍旧动弹不得,只好作罢。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个混蛋能识破我,而那个女孩就不能?”女孩颇为生气地喃喃自语。
“因为你的脚步声太轻,脚印太小,不似我父亲发出的。但是要谢谢你,让我见到了父亲一面,”白术说着蹲了下来,将木箱和莲子放在一边,又问:“你说的那个女孩,应该就是早莺吧?”
女孩咬着嘴唇不说话,死死盯着白术略带狡黠的脸庞。
“既然你能够模仿成我父亲的样子,那么你也一定能模仿成早莺父亲的样子吧。我猜,你那时候就是用铃声把她骗来的。好啦,那样怨毒地盯着我也没用,快把早莺还过来。”
“哼,不知好歹的家伙,你太天真了!休想!”
女孩摆出一副稚嫩而凶恶的表情,看起来却十分滑稽,让白术不由地笑了一下。
“你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敢对我做出这种事情来!还有,你刚才用的是什么?”小姑娘不依不挠地大叫。
“我啊,只是一名游走各地的腹语师,用的是让小孩子好好睡觉的安眠药。但是我这双耳朵能够听见世间一切,就算是山神打着呼噜我也能听见,更不用说察觉到你这样的小妖怪存在啦。”白术道。他倒觉得逗这个嘴硬的小丫头很有意思。
小姑娘只是冷笑一声,道:“人类真是肤浅可笑的动物。”
“那么你呢?你到底是什么神通广大的妖怪呢?看你这样,恐怕是什么树妖之类的吧。不过年纪这样小,也许还是棵小苗苗呢。”
“你才小苗苗!你全家都小苗苗!”小姑娘用更大的声音嚷着。
“好啦好啦,你乖乖地告诉我怎么把早莺还回来才是。”
“你先解开我才成!”
“小孩子要听话……”
“就不听!快解开我!”
“你不说的话我就延长你昏睡的时间哦。”
听了这话,小女孩嘴里憋着气一声不吭,圆圆的脸像是软乎乎的包子。白术倒是很有耐心地呆在一边,点起烟管,慢慢抽了起来。
就在白术抽烟的当儿,小女孩突然叫了一声:“快,阿谷,就是他!”
话音刚落,不知从某处窜出一只黄毛黑斑的山猫来。山猫一下子窜到白术身边,用嘴叼起莲子撒腿就跑。
“喂!你这个小畜生!”白术来不及熄灭烟管,也顾不上好不容易抓到的来历不明的小妖怪,只得拎起箱子手忙脚乱地沿山猫的脚印追了上去。
小女孩在身后大笑:“哈哈,让你瞧不起我!这下知道厉害了吧!”
幸好的是,那山猫没跑多久就把莲子扔在树林里的石头边,自己跑开了。白术气喘吁吁地抱起莲子,爱惜地检查着,看是否有什么地方被山猫咬坏了。检查完毕后,他拍走衣衫上的雪。刚才他在追山猫的时候,不小心滑了几跤,弄得衣服湿了几大片。白术回想起刚才女孩那个模样就有些生气,毕竟他一向沉稳,只是看见了孩子觉得好玩才和她逗趣,想不到这女孩气量小,竟然如此折腾他。而且那山猫,记得他来时并没有躲在附近。
白术按照原路返回,那个孩子已经不在那儿了,光带也消失在雪地中。见此情形,白术不由得失望地叹气。但是忽然脑里电光火石一瞬想到了什么,心中大惊。
那个女孩年纪虽小,但是身上散发蓝光,又似乎与那光带相关,而且还能指挥命令躲在别处的动物……如此说来,那女孩莫不是以前听人家提到过的山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