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山路上的时候,白术似乎习惯性地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了。
大约是白术六岁左右的模样,父亲上山采药时便把他一同带上。每次出门,莲子总是抱着白术的腿,求他也带上自己。可是父亲总认为莲子太年幼,不答应。
“带我去吧,好不好?就带我去一次!我以后不去了。”妹妹带着泪眼恳求的样子似乎浮现在眼前。
不过,等妹妹长到六岁的时候,父亲就遵守诺言也带上她了。
一路上,莲子唱着跳着,一手牵着父亲,一手捏着刚才随手采的野花。而父亲总会跟白术讲各种草药的药**理,炮制方法,使用禁忌等等。
独暮镇依山而建,四周的山仿佛是一座挖不完的宝藏。除了各种山珍美味不说,还有种类繁多的中草药材。因此,作为医师的父亲每次同外人提到独暮镇时,总是掩藏不了自豪之情。
山上有一座寺庙,是镇长特意修建的。庙里面供奉着一男一女两位山神。男神司狩猎,女神司丰收。每年十月的秋祭一到,镇里的人们就会将今年收获捕猎到的东西里面分出一点,上山献给山神。感谢一年以来对镇民的关照,也祈求下一年的好运。
夕阳西下,坐卧于满眼苍翠的独暮镇被染上了漂亮得让人发晕的橘红色。那是一种温软微亮的颜色,就像山里出产的柑橘的颜色。用不了多久,山上就会升起一道道乳白色的炊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白术的记忆里面,到了傍晚,山里就是清爽的森林的味道混杂了饭菜的香味。回到家后,矮桌上已经摆好了母亲做的饭菜。然后她笑着告诉家人,今天想到了什么新故事……
刚想到这里,白术忽然觉得头上被什么硬物狠狠击中。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两眼一黑,就整个人向前倒在了地上。背上的箱子顺势发出闷闷的撞击声。
不知过了多久,白术意识到自己一直徘徊在黑暗之中。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里他的脚下有一条银白色的小路。他沿着路走去,是一座点着烛火的茅屋。他走到茅屋前推开门一看,只见母亲躺在屋中的榻上,身边满是写了字的纸张。白术走了过去,刚想开口喊,却被母亲轻轻捂住了嘴。母亲就这样微笑着看着他,然后像抱住小孩子那样抱住他。白术闭上了眼睛,一片漆黑。
“回家的路还记得吗?还能像小时候那样,闭着眼睛就能走到吗?”
白术意识恢复之前,脑内满是母亲这句温柔的话,在梦里不断地回响,发出颤颤的回音。
“醒过来了么?”一个年老的声音。
白术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的榻上,榻边盘坐着一位老人。
“你是?”白术本想坐起,但是头疼得厉害,根本没有力气把头抬起。
“哦,我只是在山道上看见你躺在那里,就把你带回来了。恐怕你是遇上了山贼吧。”老人很瘦,满头白发,但是依旧神采奕奕。身上的布衣旧到发白,却很干净。
白术问:“谢谢……我的行李呢?”
“行李?”
“对啊,一个木偶,还有一只木箱。”白术愣愣看着老人,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老人皱起眉,一边思考一边说:”好像……没有见到……难道是被山贼劫走了不成?“
白术叹了口气,眼神呆滞地直直望着房梁。没有了莲子,没有了父亲的手卷,没有了母亲的抄本。最重要的东西都没有了。
“你伤得挺厉害,头部和腿都有伤。如果不嫌弃,就在我这里养伤吧。”老人见白术迟迟不说话,便开口道。
白术失落地用手遮住眼睛,没有理睬老人,只是用极其微弱而绝望的声音说:“我只是个卖艺人,没有什么值得劫走的东西 ……”
老人看着白术,什么也不说。
过了半晌,老人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说:“我给你去弄点吃的吧,你先休息着。”说完便离开了。
白术努力抬起头看看现在的自己。身上是一件陌生的白袍,头上和右腿上包着纱布,身上还有多处淤青。他泄气似地继续躺着,瞥见自己的衣服挂在一边的屏风上,破掉的地方已经补好了。
这时他才有机会环顾他现在所躺的房间。榻边是一张竹屏风,看样子很简陋。头上方是一扇窗户,对面是柜子与书架,书架边上放着一张矮桌。屏风遮住了大半部分视线,白术只能看见这么多。
不过他也没什么兴趣去看屏风后面。他不知道将来应该怎么办。没有了谋生的手段,也没有钱。
不知躺了多久,窗外的光线暗了起来,接着是淅沥淅沥雨声。现在他在哪里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闭起了眼睛。
然后传来地板受到踩踏而发出的挤压声。老人绕过屏风,端来了食物:一碗清淡的小米粥,一碟小菜,一条烤鱼。
“我这里也没啥特别好的东西,但是能管饱。你还是乘热吃吧。”老人在榻边放下食盘说道。
白术没有吃东西的欲望,也没有睁眼看老人,只是一味地躺着,也不出声,只觉得头昏沉得厉害。
“我再给你弄点药去。你淋了雨,恐怕会感冒。你的衣服帮你洗了也补了,本来上面都是泥,脏得很。”
老人说着又出了房间。
白术睁开眼,扫了一眼放在一边的食物。不知怎么想起小时候生病的事情来了。那时候母亲也是这样照顾他的。但是现在,他却把那本珍贵的手抄本弄丢了。
他翻了个身,不小心压倒了右腿,痛得他咧着嘴小声喊疼。他觉得仿佛有什么千斤重的鼎压在他的脑门上,痛得快炸开了。他浑身无力,外面细弱的雨声在他听来似乎变成了狂风暴雨。
“好烦啊……”他嘟喃着,又昏昏睡去。
再次醒来,已是夜里。榻边的食盘不见了,却留一盏油灯在那儿,火焰一跳一跳的。
白术扶着头,慢慢坐起身来。睡得太久了,肚子也饿了,但是精神明显比刚才好了许多。他银色的头发披散下来,一直拖到了地上。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老人进了屋。
这时候白术才真正注意到了老人的面容。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但是他的眼睛里却有着其他的东西。他似乎见过很多,经历过很多。那种沧桑慢慢沉淀在眼底,只留下平和与淡定。他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表情,脸上那种淡然和去年冬天遇到的春似乎有些相像。但是,春的淡然是强抑感情后的伪装,而这位老人也许是见得太多了,因此也便无谓起来。
“已经可以坐起来了啊,”老人关心地问:”饿了吗?”
“嗯……有点。”白术捂着脑袋回答道。现在他还是有些晕乎乎的。
“那么我去把饭菜热一下吧。”老人说着又走了出去。
“谢谢。”
第一口饭入嘴的时候,米粒那种饱满柔软略带粘稠的感觉激发了白术的食欲,让他也忘了疼痛。很快,他就把一碗饭吃完了。
“别光吃饭啊,吃点菜吧。”老人笑着给白术再盛了一碗,顺便把菜也给他加上了。
“我大概睡了有多久了?”白术问。
“两天前找到你的,所以大概睡了两天吧。”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老人笑呵呵地说。接着他又问:“小伙子你从哪儿来,要上哪儿去啊?”
白术放下手里的饭碗,说:“晚生是朱山县独暮镇人,是一个四处游历的卖艺人,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地。”
老人轻轻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家中父母弟妹呢?如果需要我可以给你一些盘缠,你好回家。”
“家母与舍妹……已经过世了。家父失踪,我这次四处游走就是为了能够找到父亲,”白术垂下头轻叹:“我找了他六年,依旧毫无音信。”
“这样……”老人说:“我是一个独居的老头。所以你就安心在这里养病就好。我也多一个人陪陪我。”然后他站起来说:“我灶上烧着热水,待会洗一下澡吧。”
“感激不尽!”白术实在不知该怎么感谢这位老人,如果没有他,估计他就死在了山道上吧。
“前辈该怎么称呼?”白术问。
老人捋捋胡子,哈哈一笑:“也不算什么前辈,只是一个农人而已。姓‘左丘’,单名一个‘道’,你管我叫阿道就行了。”老人说完就出了房间。
窗外已经听不到雨声。白术捧着温热的饭碗,内心是说不出的滋味。
在老人的悉心照顾下,白术终于一天天恢复了。但是他的脚还是疼得厉害。老人拿来家里的一副拐杖让白术用着。有了拐杖,白术也能走出房间了。出了这间房间,是一条走廊,走廊两边是几件房间,只是门都关着。走廊尽头是一个小小的厅。厅边上是另一条走廊,连接着厨房与浴室。
屋子前面是山道,穿过山道走不了十步,就是一块很大的池塘。阿道就经常坐在池塘边上钓鱼。池塘边上长满了长长的不知名的草,满鼻腔都是青草与泥土的味道。
白术支着拐杖一步步慢慢挪到举着钓竿的老人身边。
“这山下有城镇么?”白术这样问。
“有啊,怎么没有?很大一个镇子呢。”阿道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
“那么为什么不住到镇子上去呢?”
老人回头留恋地看了看小屋,说:“这是我的家啊。除了这里没有别的地方让我住得安稳了。要是我搬走了,儿女们倘若回来,就找不到我了。”
“儿女?”
“是啊。他们都向往大城市,搬走了。可我就喜欢山里的生活。”
“但是……山里不是有山贼么?”
“呵呵,我一个穷老头子,没什么好抢的。倒是过路的旅人啊商人之类的,比较有下手的价值。”
“可我那箱子里除了基本的生活用品也没什么值钱的。”白术说到这里丧气地低下头。
老人想了一会,说:“要不等你腿脚好了,我们去山里找找。那些山贼可能拿了你的钱就把你的箱子扔在什么地方了。”
“这么大的山……”
“一点点开始找好了,不急……哈!咬钩了!”阿道高兴地拉起鱼竿,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在鱼线的尽头痛苦挣扎着。
“今晚给你弄个鱼汤,放点枸杞什么的。你别小看这山,其实山里的好东西可多着呢。”老人把鱼放进鱼篓,说:“你要是想吃点别的,我下山给你买去。或者想吃什么野味了,我给你打去。我虽然满头白发,可是身体健着呢。我绕着这大山走一圈,气都不喘。”
老人高兴地说着,脸泛红光。他对待白术像是对待自己的小孙子一样,生活上方方面面都照顾得十分周全。
白术有时甚至想干脆住在这里,照顾老人。他很久没有受到这样的关照过,这种久违的家人一般的关怀。
“呐……我说阿道……一个人在这山里生活那么久,真的没问题么?”白术支着拐杖站在灶台边问。
锅上正炖着鱼汤,锅盖“噗噗”地响个不停。阿道在一边把香菇切成细丝。听了白术这么问,他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要说不无聊,那也是不可能的。你想想,数年如一日地保护着自己的孩子,忽然有一天他们告诉你,他们不需要你了。那是多大的打击。孩子们搬走了,就剩你一人在这里。到了秋天,看着满山黄叶,觉得自己真是悲哀啊……”
阿道说着继续切着香菇,然后继续说:“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日子总是要过的。成天把孩子绑在自己身边恐怕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就慢慢习惯起来吧。”
白术听了没有说话。只是觉得心里很苦。
日子渐渐过去了。山里的颜色也逐渐明快起来。光秃秃的枝干上重新被绿色覆盖,鸟鸣的声音也比以往要活跃许多。阳光从树缝间洒下来,山林里的一切似乎都被点缀上了特别的亮晶晶的颜色。
白术刚来的时候是二月初冬雪刚刚化开的时候,而现在眼看着快到春分了。今年的新年也是在阿道家过的。两人围着小小的火锅,喝着山果子酿出的酒,别有一番滋味。只是,就算是过年的时候,阿道的孩子们还是没有回来。
现在白术的脚全然已经好了。他也帮着阿道干些农活,陪阿道上山去采新鲜的竹笋和菌菇。阿道在那边采摘他的山货,白术就在一边寻找他的草药。一天下来,两人背后都是满满的一竹筐。
阿道的身体真的非常健康。不仅腿脚利索,而且没有一点老年人常有的小毛病。甚至气温突降的时候,白术也不曾听见他打过一个喷嚏。
不过白术却发现这老爷子有个怪癖,那就是说什么也不肯下山。他宁愿躲在他小屋门前的池塘边钓鱼,或者是在大山里瞎转悠,也不愿同白术一起下山进镇子。所以,每次去卖山货的时候,都是白术一个人。这让白术实在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