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是一地厚实的茅草,草叶弯伏而整齐,如狸猫的皮毛一般,一叶一叶绵密地叠在坡上。
已入深秋,茅草枯黄却仍然坚韧。老人不一样,扛得住扛不住,要看老天。七天前夜晚下起一阵细雨,宣告着北方寒气袭来,也带走不少在冷气中苦捱的老人。也许就在隔壁,也许就在邻村。
雷三娘的大姑婆死了。七天前那个晚上,细雨和冷风从土墙窗户洞摸进去,带走了老人所有的辛劳困苦,和生机。
大姑婆的几个儿子,三娘的堂爸爷们,请来村长同时也是族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来主持丧事,同时叫来附近几个村的闲汉勉强凑成了一支吹打班。
湘南郴州的丧事从第一天就要放炮仗,农人起得早,村里人寅时便听到了村北的炮仗声。近几个月可没有喜事,听到声音的农户们不由得叹气摇头。
雷三娘不由得回想起这几天的丧事:大姑婆家在大堂摆好灵堂,她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们乃至孙儿们戴着尖角白帽,以草绳箍住。有人前来吊唁,门外便和主家说这是喜丧,老寿星无病无灾又乐享儿孙满堂,今年也有七十好几,县里也请过几次寿宴,现在是魂归上天享福去也,不必太过悲伤云云,然后吹打班鼓唱一阵。进门先朝寿木拜拜,接过黄纸一边祝愿一路走好,一边点燃黄纸投入火盆。然后坐到火塘边,男的一长凳,女的一长凳,小孩们则到处乱窜,揣着地瓜干就出门找未湿透的炮仗耍玩去。
三娘的母亲是大姑婆亲侄女,按照说法是主家亲兄弟亲姊妹,赶过去进了门也分了三娘一顶白帽子。烧完黄纸却不许随意走动,母亲带着她在火塘旁边和其他几位姊妹搓着草绳。
要用到草绳的地头很多,箍住白帽子是一用,系住白麻孝衣是一用,到时候扛棺材也用得到,所以需要很多很结实。两把稻草于母亲手中搓动着,到头了添上一把继续搓下去,不时回头和其他人说上两句话。三娘愣愣地搓着,很快双手通红。
门外靠墙有一捆刚砍好约莫腰高两指粗细的青竹,旁边几个男人站着聊天。门口女人在澄黄的稻草中借着天光搓草绳。门内火塘照射出红光映在烤火的人的脸上。
大姑婆女儿从其他村子赶过来,指着嫂嫂破口大骂没有脑子,为什么不给妈关窗,不给妈生火,哪怕多一床被子也好……不由得拊棺大哭。嫂嫂本有些脾气,听到小姑子恸哭也没了分寸,接着想到自己那过世的父母亲,也悲从中来,一同哭了起来。
小姑子她丈夫一开始也满不好意思,后来看自家女人哭了还是上去安慰去了。大姑婆的儿子,则怔怔着看着火苗一言不发。
“三邋遢昏过去了!”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惊得雷三娘她妈回头抱起,只见三娘两颊带着泪痕,眉头蹙起,喉头抽动着。她妈摸了摸额头,左右看后长舒一口气。
对着周围人歉然一笑:“老样子了,我先带她回家。”
雷三娘说话晚,而且含糊不清,还老是呆呆地,偶尔大喊大叫,更加猜不透是要干嘛,附近几个村子都有耳闻,也没有太多担心。只是这一出后,她舅妈姨姨也不哭了,各自进了偏房,没了声息。
三邋遢的“邋遢”是水脚村这一带使用土话的人儿们常用的称呼。看上去是笑骂小女孩儿们野,其实也有一层夸奖可爱的意思在里面。男孩儿们则常常被叫做“狗婆”、“狗婆精”,烦人的程度要更甚一筹。
雷三娘她妈背着三娘回了家,她爸仍然在姑婆那边帮忙打理。所幸三娘也不过四岁多点,没有多重。
将三娘放在床上便大呼:
“青青狗婆!去拿湿毛巾过来!”
却是三娘原先没有往稻草上昏过去,而是倒在了姑婆家地上,又是雨天,沾了一脸的鞋底泥,就这一路背回来,指不定蹭了多少到母亲背上。小孩大人都得抹干净。
雷三娘这边,昏过去后的事,她自然不知道。
只觉得迷迷糊糊中,脑子里好似有两个人在打架,一个是奶声奶气的女娃子,一个是瘦高的男人。瘦高的男人伸手按住女娃子的头,女娃子朝男人张牙舞爪,就是不得寸进。女娃子大喊“是你把我弄昏过去了!打死你,打死你!”偶尔踹出一脚去,男人抬脚躲开,说:“这个可和我没有关系。”
闹了许久,他们朝雷三娘这边看来,雷三娘也呆呆着看着他们。
蓦地,天上传来宏大的声音:
“醒来罢!”
雷三娘被震得脑子要跑出脑壳去,呻吟一声,睁开了眼。
却是她爸雷让书大手拍着她的脑壳,喃喃着:“怎么不起?”
她妈李解兰急着道:“再拍给你拍傻了!”
雷让书叹口气说本来就是傻子,却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抓住了。低头一看,三邋遢大眼睛望着他。雷让书笑着说:“起来了。”双手转为捏三娘脸颊,往常“咯咯”笑的三邋遢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雷让书觉着没趣,胡乱揉了一把狗头离去了。
既然醒了,那大概没多大事了。只是睡了快一天,孩子肯定也饿了,三娘她妈过来笑着整理三娘头发,然后准备给孩子穿衣出屋去食饭。
雷三娘看着眼前的背影,心中感觉亲切,喉咙一番动弹,不自觉声音嘲哳喊了一声“妈”。
李解兰猛回头,眼里带着光。
“你喊什么?”李解兰抓着三娘两肩,却不敢用力。
这一次三娘娇憨脆嫩地叫出了口:
“妈。”
三娘妈妈放声大哭。激得一家人也从小门跑了进来,各自慌张。
待得一番解释,全家人兴奋莫名。雷让书和三娘几个哥哥一一听到三娘叫自己时,屋里便一阵阵震天的欢呼。
未几,水脚村村里人都知道了:
三娘头脑不浑了。
雷三娘她大姑婆头七那天,雷让书带着一家人来了。
让书夫妇逢人便说,是大姑显灵,看不得三娘脑子浑下去,帮了一把。他们一家今晚要好好祭拜感谢。
话越传越远,最后和这位大姑婆稍有关系的都来了,在堂前多烧几张黄纸,都想着多说几句好话。没有关系的也在门口多望两眼,对着门里拜两下。
当天,三娘受大姑婆一家另眼相待。
小姨见了三娘温声细语,又好似见了亲娘,絮絮叨叨说着对母亲的思念。
嫂嫂给三娘抓了西瓜子地瓜干炒米等,塞到衣里,也摸着三娘的顶发,口呼着婆婆保佑自己一家。
几个舅舅倒是不和三娘说话,但是看着三娘十分喜爱。
晚上,柏井村村长过来操持礼事,也多看了三娘几眼。
“皇天后土,我族裔上溯于古之炎帝,得方氏于方山,后以前朝开疆,迁我先辈一支守此土者,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至今百余载矣。幸得先辈佑我方氏兴旺,人材辈出。方氏子孙三拜以谢祖宗!……今告方氏列祖列宗,有雷家孝媳,水脚村嫁女,雷玉萍。自婚以来,孝顺公婆,亲兄弟姊妹,相夫教子,和睦邻里。三年柏神欣悦,六年山神佑我,九年延我方氏血脉五男一女,各自有成,祖坟有烟袅袅……族亲乡人咸称颂之,当与夫方和土同葬,入宗祠!……”
村长将词唱完,敬酒祭牲,就要开始哭丧。
男人们把砍好的细青竹发给兄弟姊妹们,然后男人排前头女人次之,最后是孙儿们,在村长带领下,过灵柩、大门、门前小路再转回来。一路上村长代儿女哭号,一众人等便哭。一圈毕,三跪三叩,再次起身走一圈,如此反复,直到寅时出殡。吹打班今晚可不能停,平白吃了好几天的零嘴,出力就在此时。
待得将出殡,一众老小早已疲惫,寅时前还有一小段时间歇息,便纷纷寻地小憩,围火塘的自是占得好位置,没有的主家也备好一些被盖送上。
唢呐准时在寅时响起,凄厉哀婉的声音响彻寂静的柏井村。
大姑婆女儿整整熬了七夜,这晚也没有休息,听得吹打鼓敲声,脚步虚浮地起来,目光聚在母亲棺材上,似有千万不舍。其他起来的亲人们看着也十分触动心疼。
只是突然这位姨姨跌步上前,伏在棺材上,望着母亲,哭诉是母亲与嫂嫂婆媳关系不好,媳妇没有照料好婆婆,让母亲受冻而死,这等恶妇如何配得方家与哥哥云云,大家尴尬不已,只得上来劝慰,好不误了吉时。
此间事了,一旁准备好的村中青壮一拥而上,合上棺盖,八人各自站好位,缓缓抬起老人家棺材,挂着爆竹,点着后便朝屋外走去。
大致沿着村中主路走了一遭,跟着吹吹打打的乐班,再后面是主家与亲人们。中途停在宗祠前,村长再唱一段词,言下葬、入土为安云云,之后迎方雷氏牌入宗祠。后就重新从架着的板凳上抬起,往村后山上行去下葬。
这几天没有下雨,但是山脚小路也还是滑的,众人格外小心地爬坡行路,带着一脚的黄泥来到山坡的葬坑。
旁边是早年去了的方家老人的墓。
亲人家属跪在坑前。村长宰了一只雄鸡,洒血于坑内,又燃了黄纸和爆竹扔在里头,大声唱着祷词,这叫暖坑。这才葬入棺材。又是撒米于棺上,大唱祷词,才叫青壮们一铲铲填土。
老人终入了土。
村长招手叫来雷三娘,特地把一簸箕的米交给她来撒,说她是有福气之人,代老人送福无有不可。孝亲们忙抻起衣服,张到最大,准备接着福米。三娘抓不住簸箕,于是放在地上,蹲下抓起一把,然后直直起身撒向跪在墓前的人们。
村长拢着袖子看着跪着的孝亲们。
孝亲们望着三娘努力前伸衣服。
三娘呆呆望着面前的景色,随意挥动着小手。
枯黄的茅草从孝亲们膝下绵延到坡下村旁田垄,山坡上杂着几株光秃的野树。
小渠从山脚流出,流过了田间,流过了田里几株高大挺拔的柏树,流过了冒着缕缕炊烟的村子,直到流到良水河里。良水河则带着雾气款款走来,又款款走去。渠口同时也是村口的那两颗老柏树,柏井村的树神,仿佛两个老人在淡雾中坐谈。
雾气将远方田垄淡淡地隐着,而田垄的尽头,太阳仍在地平线下,但是蓝紫色的柔光已经打上天边,映衬着金红色底边的碎云。
天地仿佛自古以来广阔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