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珏失笑。
想不到这样的话竟会中张屏口中说出来。看他垂着眼皮坐着的模样,兰珏竟想起了背不出诗文的兰徽。
兰珏便慈爱地道:“本部院乍入官场时,亦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只因不适应罢了。直至今日,仍常常自省。但行事作风,人人不同,自己还会思量这样做是否比那样做更好些的时候,何况旁人来看?只要不违背天理纲纪,把事情做好了,就是对的。”
张屏仍盯着地面:“那年学生家乡遭灾,父母皆亡于灾疫,师父知止道长收养了学生及许多与学生境况相同的孤儿。师父不能费观里的粮钱,便替人算卦挣钱。”
兰珏第一次听他详谈自己的身世,突然就说起来了虽然略显没头没脑,但兰珏还是动容道:“哦。”
张屏接着道:“要算得准,才有人来。”
兰珏道:“我知卜算一事,许多其实是靠察言观色。难道这便是你喜好查案的由头?”
张屏抬眼看向兰珏,点了点头。
“师父甚善观人,初见一生人,其出身来历,便能推出十之七八。学生从小跟着师父学习,记事会走路后,常在城里走动,打探各家事情,帮衬生意。”
南池县城极小,街坊邻居门对门户挨户,一般谁家有个风吹草动很容易知道。
“算命这事,不单得讲出已经有了的事,还要说出还没发生的事,才能让人信。人之日常,吃穿住行,都有规律可循。若有蛛丝马迹,近期要发生的事,也不难推出。”
兰珏笑道:“看来你们师徒的生意口碑都不错。”
张屏再点点头。
他小时候也思考过这是否叫行骗,师父道,现在的事,将来的事,有人是算出来的,咱们是瞧摸出来的,但讲的都是真事,怎么能叫骗呢?不过你得好好查,若说错了,咱们就真成骗子了。
张屏觉得很有道理,就更努力地各处打探。
“学生接触的第一桩命案,就是在帮师父算命的时候。案子的关键之人是南街的一个女子。名叫姝娘,她对学生也很好。”
兰珏问:“你那时多大?”
张屏道:“十岁。”又看看兰珏。
兰珏道:“哦,没事。本部院只是觉得你那时小小年纪,就十分懂事,甚有担当。”
张屏垂下眼皮:“大人过誉了。学生当时只是四处转转。”
姝娘成亲多年,一直未有子嗣,在家中做牛做马,三更睡,五更起,伺候全家老小,她的公婆与相公时常打骂她,将她打得遍体鳞伤,生病也不能看大夫吃药。可幸姝娘的婆婆倒是不拦着她烧香算命,还常带她过来,算算她是不是下不出蛋的扫把星老母鸡。南池县中似这样看不了病或生了病偏不看病非要算命的人有很多,知止道长懂些医术,便常拿些药丸药面药水之类说是符粉符水,给姝娘医治。
“姝娘常给如学生这般的孩童糖吃,学生亦经常在姝娘家住的街道附近走动,知道街角面店的伙计对姝娘甚好。”
可惜姝娘已嫁,那小伙计很穷,姝娘怕惹来是非再挨打,就故意躲着他。
“后来,学生又发现,有个外来的商人赖某常与姝娘的相公李大来往,出入一家刚开的赌坊。赖某显然是赌坊的东家之一,故意拉人下水赌博。大约过了一两个月,李大突然不见了。”
兰珏道:“这种钩套,去赌者定会输得倾家荡产,莫不是藏起来躲赌债去了?”
张屏点点头:“是。但姝娘的公婆闹到公堂,说媳妇与人私通,谋害了亲夫。”
面店小伙计对姝娘的好感,早有街坊的三姑六婆瞧出来了。那商人赖某成天在姝娘家进出,也逃不出奸夫嫌疑。
姝娘被抓到衙门,眼看将要屈打成招。
“学生知道姝娘的相公不见之前,买过新靴子。姝娘也说前几日还帮相公补过皮袄。还到师父的摊上算过,北方是否吉利,显然是打算去北方。”
知止道长便对县衙的人说,他占了一卦,姝娘的相公在北方。
“再一日,有人在城北树林的枯井中发现了李大的尸首。尸首手中抓住一个穗子,是那商人赖某常戴的玉佩上的。”
兰珏道:“看来杀人的是……”
张屏道:“嗯,是当铺老板。”
兰珏噎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略一思索,再道:“姝娘的相公偷了商户的玉佩,想要换路费,却与当铺老板谈崩?可其他人乍一看,会以为是商人杀了人吧。”
张屏又点点头。
当时知县便断定,是商人赖某对李大追债不成,痛下杀手。李大的爹娘还咬定,赖某出入他们家时,常与姝娘眉来眼去,已与姝娘勾搭成奸。
赖某申辩,自己的玉佩早已丢失,这块玉佩很是贵重,自己若要追人杀人,断然不会戴在身上。
县衙的仵作亦提出异议,赖某身量甚高,若是用刀捅死李大,刀口伤痕不应如此。但知县觉得,玉佩是个直接的证据,刺死李大的,是一把胡人用的弯匕首。赖某是从边塞过来的客商,所以有这样的刀,这又是一个证据。赖某难脱干系。赖某刺死李大的时候,弯着腰或叉开了马步,也是可能的。
“恰好学生发现了,那几日当铺的一个账房举止有异。支使学生帮他跑腿,还给了几文赏钱。”
这账房惯好在账簿上动手脚,但老板查账十分厉害,那几日老板的眼神突然不好,让他捞了不少油水。不由得出手大方了起来,更在酒桌上说漏了嘴。
除了边塞来的客商之外,当铺的老板,也有胡刀。凶案现场的脚印,与当铺老板的脚印大小相同。
知止道长便称要替李大做超度法事,扶了一乩,在沙盘上写了几个当字。当铺老板露出了破绽,后来衙门的人在当铺老板家找到了玉佩。
“但姝娘死了。”
她在牢里自尽了。
李大的爹娘后来供人,他们当时是怕赖姓客商去追儿子的赌债,才谎称儿子被害,暗示媳妇与经常上门的赖某通奸,以此来拖住赖某,好让儿子无后顾之忧地跑路。
却不料街坊的三姑六婆又抖出了面店的小伙计对姝娘有好感之事。
发现李大被杀后,李大的爹娘觉得是媳妇克死了儿子,更为了让赖某定罪,愈发疯狂地咬住是姝娘偷汉谋杀了亲夫。
姝娘捱不住拷问,又怕连累小伙计,便在牢里自缢了。
兰珏道:“这女子十分可怜,但你那时还是孩童,便能与你师父一起最终抓到真凶,恢复她身后清名,也算功德了。”
张屏摇头:“有许多不对的地方。其实当时证据未足,并不能将真凶定罪,扶乩的做法,也是诈诱。若非那老板本就不是大恶之人,失手杀了李大实在是一时气愤,加上姝娘无辜而死,他心有愧疚,恐怕诈不成,反倒打草惊蛇。凶手不露出破绽,或趁机溜走,则此案会成悬案或冤案。”
兰珏沉默了片刻,其实他暗想过,张屏已经是这副棺材板子模样了,如果还吸收吸收冯邰的作风,恐怕得羽化成一块商周老坑的玄铁板子,一丈之内,都不能站人。
而现在听了张屏这些话,他忽然又觉得,不论如何,张屏的确是想要上进的。
他便道:“你那时只是个孩童,令师也只是位道长,无论细节是否正确周全,都抓住了一个凶手,破了一个案子,恢复了一个女子的名节。若让如今的你来破这个案子,本部院相信,方法必然不同。你既然要听冯大人的教诲,那么恐怕,或许,都不要再多想,唯有事实方是真实。思往事而自省,日后更谨慎便是。”
张屏又抬眼看向兰珏:“学生多谢大人教诲。”
兰珏望着张屏眼中的亮光微微一笑,难怪许多人好为人师,教导一个年轻人,见得他虚心聆听后的神情,确实有种别样的愉悦。
不远处的廊下忽然冒出了一个小衙役,在廊柱后探了探头,张屏立刻站起身:“大人……”
兰珏颔首:“快过去罢。”
张屏行了一礼,匆匆走到廊下,跟着小衙役转过屋角,被冯邰叫去的几个捕快和刘主簿一道站在空地上。
几人向张屏行礼,刘主簿先捧出了一本册子:“禀大人,送往慈寿观中的历年童男名册,下官已经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