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屏向启檀说了一声“别动,拉住他”,摸了摸竹身与竹叶。
与那棵松树一样,这些竹亦都不是真的。积尘下沁肤幽凉,片片竹叶纹理栩栩,段段竹节挺展其姿,根根巧夺天工。
两纵密密竹丛,该得多少雕琢?
竟仿佛世间真有神仙法术,直接将两行幽竹点化为石。
启檀挡住兰徽,抓着一根竹子晃了晃:“怎么老有石头刻的树。”
竹身摇曳,张屏沉声道:“小心。”
启檀一拍闪身去够竹子的兰徽的手臂:“当心,可能有暗器有毒。”
兰徽瞪眼:“你们两个都摸了。”
启檀抬抬眉毛:“若这上面有毒,沁入肌理,我跟他或许没事,你这小毛孩就不一定能扛得住了,明白吗?”
兰徽眨眨眼,突然猛向旁边一跳,抓住一根竹子摇了摇。
张屏拉住他:“没有毒。但这里是墓,万事当心,才能平安出去。”
兰徽嗯了一声,对启檀扮个鬼脸:“张先生说了,这没毒。”
启檀摇头:“与小儿同行真是不省心。”
兰徽转头再摸摸竹子:“我觉得这像是玉。”
张屏颔首:“可能。玉与石,我所知不多,暂不能判断。”
如果兰大人在,应该就能知道了,连带外面题刻那首游仙诗的寓意都能明白。
启檀不耐烦地摆摆手:“玉也是石头,有什么好辨的,赶紧走吧。”
小径地面乃是一块块嶙峋不平的石,踩来颇为硌脚,蜿蜒走了许久,前方竟见光明。
三人在小径尽头开阔处略略一顿,兰徽又哇了一声。
前方的天壁上,竟悬着一轮圆月,旁缀点点星子,清朗银辉洒裹下方。
几丛芭蕉,一张石桌,侧旁三两屋舍,门扉虚掩,轩窗半开,廊下斜榻小几,书卷闲放。
启檀险些脱口喊出“有人在吗?”张屏走到石桌边,抬头看月。
那月,当然不是月。启檀站到张屏身边,亦仰起脖:“挺大颗的夜明珠,切开这么用怪好看的。”
兰徽倒吸一口气:“这就是夜明珠啊,书里说隋炀帝的宫里也是拿夜明珠照亮的,应该和这个差不多大吧。”
启檀呵呵道:“你没见过?宫中库里多的是,等回头……哦,孤已是庶人了,等回头我写封信给皇兄,让他准你去看看。比这大的也有。”
兰徽暗暗撇嘴,转头跟着张屏凑到石桌边。
桌上放着一张寻常竹木刻成的棋盘,两只藤编棋篓。张屏擦了擦上面的浮灰,棋盘与篓都是半旧的,像用了很久,但盘身与篓上不知涂刷了什么,丝毫未见朽败。
两只棋篓中各盛着黑子与白子,沁滑棋子皆带着被掂玩数年润泽。
桌旁相对的两只石凳,虚待人坐,落子开局。
张屏这厢端详着,那厢不耐烦的启檀已跑到了正中那间屋的门前,推开了门。
张屏微抬头:“别碰任何摆设。”
启檀置若罔闻,大摇大摆跨进门内。
“这屋里,东西不少啊。”
晃到阶下假装观察的兰徽扭头看了看张屏,启檀手中的灯笼在屋中来回逛着。
“咦?唔——!”
兰徽犹豫了一瞬,奔上石阶:“什么呀?”
启檀斜瞥他一眼,将灯笼高举,只见一张长案横在对着屋门的正上首处,案上置着两把长剑,两根拂尘。
长案上方墙壁挂着一幅画。画中,依稀是两个身穿道袍的人对坐在石桌边下棋。
启檀啧了一声:“不是说这里是什么和王墓么,怎么画了两个道士?”伸手去拿案上长剑,身后传来一声“莫动”。
启檀脊背一抖,不悦瞪向不知何时进屋的张屏:“进来怎不通报?”张屏按着他肩膀将他向后挪挪,启檀怒喝:“放肆,屡屡大不敬,当真以为孤砍不了尔的狗头?!”
张屏不语,从兰徽手中拿过灯笼,照了照四周与案上,拔出灯笼中的烛,点亮案前左右六根铜架上的大灯盏。屋中顿时一片光明。地面坦坦,四壁光洁,左右壁上,各有一门。空旷堂内,除却长案灯架与那幅画外,再无其他。
张屏将烛插回灯笼内,兰徽踮脚打量墙上的画:“这两个道士坐的地方,跟外面的院子一样。”
张屏微颔首,画中景致的确与外面相同,连下棋的两人头顶的天空中,亦有一轮明月,几颗星子。
“不是他们坐的地方与外面一样,而是外面与他们坐的地方一样。”
兰徽睁大眼,启檀道:“外面的院子,就是照着这幅画建的,懂了吧?”
兰徽皱皱鼻子:“我知道,可是……”
启檀嗯了一声:“这幅画,画的不合理。这二人跟前连盏灯都没有,能看得清棋盘么?”
兰徽道:“肯定能看清,月亮最明的时候,清亮的很哩。左边的这个人还在让着右边的这个。”
启檀哈了一声:“这你都能看出来?”
兰徽正色:“你看棋盘,左边这个执白子的人明明下在西九南十二就可以赢了,但他却在让着右边的这个。”
启檀道:“看画上好像是该拿黑子的这个人下,拿白子的得等人家落完子吧。”
兰徽指着画:“不是的,你看盘和这个执白的人的手势,他方才一定是下在了东三北五这里,这是有意的让着。”
启檀哼道:“可能天太黑了,他看不清吧。不就是画图的人随便圈的几个点么。”
张屏淡淡道:“的确是在相让。”
他不怎么懂棋,但画中坐在石桌右侧的少年手执黑子,目盯棋盘,神色凝敛,显然是在思索对着。对面年岁稍长的青年隐带微笑,望着少年的目光透着慈爱。
“执白者,是在教执黑者下棋。”
兰徽喜滋滋地咧开嘴,启檀翻了个白眼,提着灯笼遛跶向石门,张屏又一把抓住了他,将他往身后一扯,推开了右侧的石门。
启檀冷冷一哼,忍住发作,与兰徽一起跟在张屏身后踏进门内。
入目便见一泓银辉斜过半开窗扇,铺洒于窗前桌面,桌面上唯有一盏油灯,一把粗瓷提梁壶,一只粗瓷杯。
桌侧靠墙有一木箱,箱上叠放着一领蓝袍,一墨帻,一根铜簪,如待屋主明晨起身穿戴。
一架屏风横在正对窗与桌处,格挡住月光。
屏风上题着一行大字——
身由到此,心有道焉。
屏风后,唯有一案,与外屋一样,于上首靠墙摆放。
案正中放着一只瓷坛。
兰徽轻声问:“这坛子里面是什么?”
张屏揭开坛前的黄缎,打开其下覆盖的书简。
“是和王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