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侍卫将哇呀呀嘶吼的邓绪押出公堂,柳桐倚行礼道:“学生参见知府大人。”
高知府咳了一声:“看来没了叔叔,侄儿是正常多了。堂下犯人,报上名来。尔既如斯自称,竟还是个读书人,身份文牒何在?”
柳桐倚道:“学生曲临县生员梅庸,身份文牒俱在客栈房中行囊内,大人只管验看。”
高知府道:“曲临县,京兆府治下,到我沐天郡何干?”
柳桐倚道:“家叔有疾,来此求医。”
高知府挑眉:“何等名医在京中求不到,非得舍近求远,来这小小宜平?”
柳桐倚道:“家人曾带叔父到京城医治过,不见起色,到宜平求治亦算是病急乱投医。”
高知府一拍惊堂木:“好个病急乱投医!那你叔父到底是什么病症?都投了哪个医?本府即刻命人将县中大夫都带来,与你一一对质。”
柳桐倚低头,一时未答,高知府再一拍惊堂木:“速速回话!”
柳桐倚迟疑了一下,道:“家叔的病,乃是失心疯……发病的情形症状,方才大人也都看到了……”
高知府又一拍惊堂木,震断他话头:“失心疯?好个失心疯!以为在堂上装疯卖傻,便能瞒过本府?预先算得本府归程,埋伏于路,意图行刺,如此心智谋划,真疯出了慧根!这般的失心疯,本府也想得一得。”
柳桐倚忙忙跪伏在地:“大人明鉴!家叔真的不是想行刺大人!他手里那把刀,是纸糊的,大人可让诸位差爷呈堂验看。冲撞大人行驾,罪当重罚,但家叔与学生绝对不是刺客!大人请只管搜查下处与家叔和学生身上,绝无利器!大人英明,恳请明察!”
堂下侍卫呈上那把大刀,在捕拿时与邓绪厮打,刀已断成几段,七零八落,拼接不全,的确是纸糊的,连棍子都是硬纸卷成,涂抹了颜色,亦验了空心内,没有□□。
高知府问:“房里都仔细搜过了?”
侍卫答曰,都搜遍了,连屋瓦地砖都掀开了,的确没有其他凶器。
柳桐倚又道:“大人,此足证叔父与学生的清白!”
高知府微微眯起双目:“既然物证如此,本府不能妄断你叔侄之罪。便权且信你所言。你叔父疯成这样,怎么就让你一个侄儿带其前来?”
柳桐倚道:“叔父未有子嗣,家里经商,因宜平不甚远,所以着学生与一个下仆陪伴,盘资用尽,下仆回去取钱未归,只剩下学生一人,一时没有按住叔父,冲撞了大人的行驾。叔父发病不甚知事,罪在学生,请大人问责。”
高知府微微颔首:“答得好啊,既能圆上说辞,又凸显孝心。只是,本府方才问你,前来宜平,是寻哪位名医看诊,为何含糊不答?”转首向旁侧,“邵知县,县中哪个大夫,擅医失心疯之症?临郡县民都慕名前来看诊,想你应知。”
邵知县擦了擦额上汗:“这……大人恕罪,下官从未听闻!”
高知府又看向旁听的众吏:“尔等可知是谁?”
张屏径低头不吭声,高知府偏偏点名道:“张县丞?”
张屏出列施礼道:“下官初到宜平,所知寥寥,言不足证。”
高知府似笑非笑:“编纂县志,必有人物一项,诸业良秀,皆要录之述其所长,不曾察考?”
张屏道:“不曾,未修到伎艺目。”
高知府轻笑一声:“尔修书倒如屎壳郎推球,现料现攒。”视线再扫向其余人,“罢了,尔等之中,居宜平十载以上者,答本府此问。”
张屏身侧其余人皆上前喏喏请罪,李主簿道:“大人恕罪,卑职无能,三代居于此县,不曾听闻县里有擅医失心疯的名医。”
唐书吏亦道:“卑职家四代居于宜平,亦不曾听闻。县里唯独大鼓巷的扁鹊堂,跌打伤药算得一绝。”
高知府看向堂下柳桐倚:“世代居于本县者都未听闻的名医,你倒是从哪里听来,到底名医姓甚名谁,住在哪条街哪道巷子?”
柳桐倚眼神有些闪烁:“学生……学生……”
高知府一拍惊堂木:“速速招来!”
柳桐倚道:“学生带家叔看过不少大夫,一时不能道尽……”
高知府冷笑:“好个不能道尽,宜平多大点的地方,把所有懂医术的传来,堂上恐怕也站不满。含糊迟疑,莫非有鬼?是不能道尽,还是根本没有?最近所看的那位大夫姓甚名谁总记得罢,快快从实招出,免得本府用刑!”
柳桐倚犹豫了一下,垂首:“最近为家叔看治的,姓……黄。”
邵知县皱眉道:“本县记得,县里南关只有善仁医馆有位黄大夫,下针极好,去年春上仙逝了。”
高知府再砸惊堂木:“难道鬼给你叔父看的病?”
柳桐倚忙道:“回大人,给学生叔父诊治的这位,住在东关小磨桥头,姓黄,本名似乎叫翠翠。”
邵知县和李主簿等人都是一惊。
高知府道:“嗯?是个女子?宜平县真人才济济,竟还出了位女神医?”
邵知县道:“禀,禀大人,这个黄婆子,下官倒是知道。据说接生不错,胎位不正、早产晚产,但找了她,多能保母子平安。”
高知府又一砸惊堂木:“好个信口雌黄!失心疯找产婆何干?难道来看治的,不是你叔父,而是你婶娘?来人,上夹棍!”
柳桐倚再跪倒在地:“大人明鉴,学生不敢撒谎。找那黄婆,是因她有……有驱邪除祟之法……”
高知府一拍桌案,陡然起身:“竟是巫蛊之术!本府平生最恨此邪说!有病不治,整治些歪门邪道,真是岂有此理!”
柳桐倚一脸苦涩:“大人,这亦是病急乱投医,叔父总不见好,各种药都吃尽了。的确是因为端了家里那窝黄鼠狼之后,家叔方才发了失心疯……”
高知府大怒:“混账!人生于世间,头顶青天,脚下实地,呼吸吐纳,荡荡清气,何来鬼神?你乃读书之人,竟也信这些东西,如何对得起圣人教训!!”
柳桐倚默默无言。
邵知县忙劝高知府息怒,高知府仰天一叹:“本府承蒙圣恩,窃踞此位,自知无能,日夜兢兢。不想治下县城,竟以巫蛊邪术遐迩所闻,本府何颜见圣?何颜以对百姓!”
邵知县哆哆嗦嗦与县衙众吏一同伏地请罪,张屏也跟着跪了。
高知府再一拂袖,唤人取来纸笔,掷到柳桐倚面前:“将所会装神弄鬼者统统写下。本府自会提审客栈及近旁之人与你对质,若少写一个名字,本府决不轻饶!”
陈筹回到客栈,不能入眠。
一则思绪纷乱,二来这两天猎奇之事太多,不敢合眼。
他挺在床上,双眼直直,看着无尽浓夜,忽然,似乎听到一丝轻轻脚步声。
娘啊……
香气,甜甜的脂粉香气,如浸泡在蜜糖中的鲜花,缭绕入鼻。
陈筹闭上眼,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一道比浓夜更浓的影子飘到了他床边,馨香吁在他脸颊耳畔:“陈郎,你是在睡,还是醒着?”
一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滑进了他的衣襟,抚上他心口的肌肤,陈筹激灵了一下,猛地睁开眼,一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面前有张女人的脸,满屋子幽幽绿光,烈焰红唇近在咫尺。
陈筹对上女人的视线,嗷一声爬起身,搂着被子缩到床角,双手抱住连连作揖。
“仙子饶命!仙子~~晚生只是粗鄙不堪一介凡夫,靠近便有污仙子的仙气!求仙子莫要再纡尊降贵……”
女子嘟起嘴:“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陈郎是我心中最好的男子。”
娘~~~
陈筹搂紧被子,又往角落里缩了一点:“那是……仙子见过的男人太少了……世间风流倜傥的男子多得是,真的!”
女子眨眨眼:“我为什么要去看其他男子,与我有缘的就是你啊,陈郎~~你干吗总在往后躲?怕我吗?难道奴长得不美,样貌很吓人?”
怕死了——
陈筹抱着被子,打了个哆嗦:“不,不,仙子美艳绝伦!”
凭良心说,这女子长得的确很美,但是,煞白皮肤映着绿油油的光,真的……
玉帝!佛祖!观音大士!山神土地!谁来救救我!!!!!
女子嫣然一笑:“陈郎,奴与你宿世有缘,因此夤夜前来,以身相许。良宵短暂,莫要辜负……”说着竟就要解衣,陈筹才发现,大冬天,这女子只穿着薄如蝉翼的白色纱衫,下面是银红色的肚……肚兜!
陈筹用力贴紧墙壁:“仙子,天寒地冻,且把衣服穿好,免得伤风受凉~~”
女子掩口吃吃道:“陈郎真是有趣,难道嫌弃奴?”
陈筹结结巴巴:“晚生怎敢嫌弃仙子,但,真的,真的……恕难从命!”
女子挑起眉,忽而又扑哧一笑,拢上衣襟:“陈郎果然是正人君子,乃姊姊可以托付终身之人。”闪离床畔。
陈筹晕晕乎乎,愣愣怔怔挟紧被子。
女子看看他,又朝一旁看了看:“哎呀,这可怎么好?一个呢,在床旮旯里,一个呢,在屋犄角里,都不想出来,难道要耗到天亮。唉……看得发急。”
?????
忽而,门窗四闭的屋中,似扬起了一阵微风。
那风带着融融暖意,浅浅的异常熟悉的花香,冲散了刚才那女子身上的甜浓香味,一个秀美的身影缓缓走入视线。
陈筹的呼吸一窒。
“离……离绾?”
怎么可能?!!!
她怎会在这里!!!!!!
她……
陈筹完全不能再思考,那熟悉的身影远远站在床边,定定望着他,陈筹踉跄冲下床:“离……”
脚下一绊。
好像是,踩到了被子——
陈筹一头扎倒在地,眼前一片漆黑。
离绾!
离绾!!
离绾!!!
砰砰——
陈筹弹起身,没有,没有离绾。
怎么会在床上?
好像天亮了?
怎么……
门砰砰响着,陈筹在屋内团团乱转。没有!哪里都没有!怎么会没有!
明明就……
房门响得像打雷。
“客官,客官——”
陈筹一把拉开门,小二一脸如释重负:“客官,恕小的冒昧。昨夜客官入住时,气色疲倦。小的见已经午时,客官还未起身,唯恐客官雪天着凉,这才唐突打扰,望请恕……”
陈筹猛地掐住他:“我房里的人哪去了?”
小二两眼瞪大:“客,客官,一直不就你一个人?”
陈筹眼珠血红,狠狠摇晃小二:“真没其他人?昨夜我房中有什么动静?”
小二伸着舌头喘气,左右涌上几个小伙计拉住陈筹,小二咳嗽几声道:“客官,真没有,昨夜就是小的当值。夜里安静的很。”
陈筹踉跄后退,觉得脚下踩的地在摇晃。
陈筹回到屋里,把行李翻了一遍,又将屋子掀了个底朝天,连桌底床下都爬进去查了,没有任何物品。
他从床下爬出,嗅嗅床边褥子,也没有其他味道,比如,甜甜的香气。
客栈小二小心翼翼探头到陈筹身侧:“客官,是要再住一宿,还是退房?”
陈筹摇晃站起身:“退房。”
牵着小马浑浑噩噩走在道上,正行到那间土地庙前,满地爆竹纸屑不曾打扫,门口大树上挂满许愿红绸。
陈筹又掏出怀中的签纸看了看。
『前情蹉跎无需叹,红线早已定姻缘;桂花开在杏花后,跨上玉兔至广寒。』
苍天,苍天,你到底是耍我,还是赏我?究竟什么是天意?
几个小童追逐嬉戏,误把陈筹一撞,签文纸飘落在地,陈筹弯腰去捡,有快马拉着马车迅速驰来。
陈筹忙忙起身闪避,那马车经过眼前,车帘飘飞,窗内女子侧颜秀如杏花。
陈筹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追,手臂一扯,想起明明牵着一匹马,赶紧要上马,脚下一滑,四仰八叉摔倒在地。
小马咴一声转头钻进人群,陈筹跌跌撞撞爬起追上,再一回头,那马车早不见踪影。
陈筹翻身上马,催马疾奔,前方是个叉路口,陈筹拦住一个路人询问。那人道:“公子所见,应是搭客的驿车,往渡头去的。”指向左侧道路。
陈筹道谢再纵马狂奔,前方果见河道,渡头停着的正是那辆马车。
车内是空的。
一艘大船刚离岸行出一段。
渡头船工拦住要甩衣下河的陈筹:“公子,大船看似行得慢,实则甚快。追不上的。”
陈筹翻包袱找钱,欲要租船,船工皆摇头:“江水有冰,小船行不太快,多少钱也不敢追。一个时辰后还有一趟船,公子可搭。”
陈筹又一把揪住船工:“是和这艘去一个地方么?去哪里?!”
船工连连点头:“是,是。这里的大船都只到郡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