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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劫(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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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的身体已经凉透了,她在草庐前火化了他,将骨灰埋在了树林后,种上了一株蝶兰。

那里,已是一片花丛,每一株下面,都是一个亡魂。

鬼医死后,江湖中再没有一个医术高于她的人,会送来找她的人,个个病入膏肓,可她终究只是一个人,终究有太多救不回来的人,只能看着她们带着对尘世的无限留恋含恨而终。

鬼医谷的人从不谈爱,不是她们不爱,只是不敢爱。

每时每刻,手中都有生命在流逝,看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想要抓回来的人,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树林后的花丛每到春季便开出一片烂漫,可她看到的,只是一张张痛不欲生的脸,一双双渴求期盼的眼。

“姐姐,你会医好我的,对吗?我不想再看到爹爹哭了。”

“大夫,求求你,求你一定治好我妻主,她若死了,我和孩子也活不成了。”

“我攒了半辈子的钱,替他买了一幢宅子,就等着接他和他的老父亲一起过来好好过日子。老人家说我染上这病是前世孽报,我不懂这些。可他还等着我去提亲,他还没见过那么大的房子呢。”

“姑娘,要是我真的死了,你能不能回头瞒着我妻主把我的尸体烧了撒了,然后告诉她就说我病好了变心了不要她了?”

“姐姐,我不怪你,娘亲说生死有命,我真的不怪你。”

她的师姐疯了,她的师妹远走天涯誓言此生再不言医,鬼医谷只剩下了她一人,而她,越来越不喜欢说话,她不和她的病患说多余的任何一句话,她再不笑,也再不哭,那时候她才明白,她的师傅,那个永远冷面的鬼医并非天生冷情,只是,不敢,不敢呐。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大家都说鬼医谷的人没有名字,都叫鬼医,可是人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姐姐,就当是我最后一个心愿,你告诉我好不好?”

“秦矜禾。”

“姐姐,你的声音真好听,听得我好想睡觉。”

“姐姐,要是我醒不过来了你别告诉我滕姐姐我死了,她会疯掉的,然后她肯定又要打打杀杀害人了。”

那少年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他的瞳孔越来越大,盯着对面的墙,“姐姐,那翡翠坠子好漂亮,是谁送你的吗?是你喜欢的人吗?真漂亮…”

那株蝶兰已经活了,她用食指勾着那翡翠吊坠坐在花丛边,沙沙的声音飘散在风里,“鬼医谷的人不谈爱,哪怕要背弃承诺,也不会去爱。”

***

她很少离开鬼医谷,便是离开,也是为了药材。

百足坡的百足虫,她盖上竹筒,已要离开,走下山坡的时候,她听到了两道声音,隔了很远,也很轻,可她还能听得一清二楚。

“哥哥,深秋了,天这么凉,你不该出来的。”

脚踩在枯叶上的沙沙声,另一道声音传来,只一声,她就听得出来那声音的主人先天不足,血伤气短,就和她曾经没能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几个男孩一样。

胎中带来,便是大罗神仙,也根治不了。这病最重在幼年时,一发作就只能听天由命,若是熬过了那段时间,本来是性命无忧的,可它却会日复一日的伤人情志,损人心绪,到最后,是病人自己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就像是活死人一样,病一发作就没有了求生的欲望,再也拉不回来。

“这里的树叶很漂亮,红橙黄各种颜色都有,我想带点回去,再用针线缝起来挂在房里。”

“那有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这样子很有生机吗?”

“不觉得,就几片烂树叶。”

付紫翡摩挲着手里的树叶,“它的生命那么短,可是很灿烂。”

“是烂树叶。”

“如果要我永远藏在屋里喝着汤药才能平安过一辈子,我宁可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上二十年。”

“哥哥,你会长命百岁的,你别说这种话,还有啊,你不许再写那种字条夹在我书房角落里了,哪有人活得好好的写张那种字条的,要不是我找东西还翻不出来。”付紫翠嘀嘀咕咕地絮叨,“把你藏钱的陶罐告诉我在哪里也就算了,还写什么什么逝者已往,活着的人只要留住那些最美好的回忆,你存心要我哭。”

“我有写吗?”

“你还装,堂堂付侯三公子不许赖皮不认账。我还在娘亲书房里也翻出来一张,我没给她看到。”

“以前塞得吧,我忘了。”付紫翡拖着他的手,“别管这些了,陪我挑些好看的树叶。”

那两道声音逐渐远去,秦矜禾还一直站着,那一刻,她有一种冲动,一种不应该属于鬼医的冲动,她想去医治他,哪怕她知道这种病无可根治。

因为她更想知道,他声音中的生机和希望,究竟从何而来?

付侯三公子,付侯府。

也许,那翡翠吊坠已经写下了今世缘分,是缘,是劫,再挣脱不开。

***

她回了一趟鬼医谷,再来到帝都时,已是冬天,漫天下着大雪,她凭着那股冲动上了付侯府。

见到付棠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这么多年,除了问诊,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正常交谈了。

她远远见到了那两个少年,一模一样的相貌,南辕北辙的性子,他总是那么轻轻浅浅地笑着,看着付紫翠的视线温情如水,尤其是付紫翠扮着鬼脸大笑的时候,他的眼神,总是有如朝阳入眼一般绚烂。

若要保命,便不可大喜,不可大悲,不可忧思,不可用情,不可跑不可跳不可忘形。她看的懂他的眼神,他此生都做不到的事,他将自己的渴望,都寄托在了付紫翠的身上,他可以为付紫翠牺牲一切。

也许,这也正是他可以一直没有失去心志的原因。

她叹了口气,明天,她一定去找付棠开口,她不是来履行婚约的,她只想医他。

***

先来找她的,是付棠。

“我知道当初我们定下的亲事是与翠儿,可翡儿真的是个好孩子,你该知道的事我都不会瞒着你,可我真的希望你可以好好待他。”

“他刚出生的时候就得了百日咳,御医说他满不了周岁,一岁半又染上了天花,一直拖了两个月,连我和他爹爹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三岁开始每个月几乎都会发高烧,尤其是夜里,几乎是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但他全都撑了下来,我这苦命的孩子打小就离不了汤药,后来他大了,虽然还是常生病,不过那些御医倒是都说已经不再有性命之忧了。”

“我知道翡儿的身子是难生养的,我也舍不得让他嫁出去,所以我希望贤侄能够入赘。”

“我知道这可能是为难贤侄了,不过这样子,他平日的用药也不需要贤侄来操心了。”

“贤侄?秦世侄?”

秦矜禾抬起了头,“付侯,我…”

她没料到,没想到,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鬼医从不谈爱的,她不想走上师姐的旧路,可她却想亲手照料他,想将这世间最好最珍贵的药材都取来医治他,想将让苍白的面颊染上红艳,她怎么可以有这种冲动,还是对着一个随时可能走上鬼门关的人。

那串着紫色流苏的翡翠吊坠在她眼前晃动,那日树林内他没有中气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活着的人,还会有回忆。

她将那翡翠吊坠握在掌心,“我会,照顾他。”

***

虽然已经清楚他的病症,还是要亲自把过脉才能更加确认。

于是洞房花烛夜,除了为他把脉她什么都没做。

他看着她,他叫她妻主,她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期待。

她知道,那份期待并不是因为她,他想和正常的男子一样,鱼水之欢,怀胎生女。他所想要的,一直都是那么简单的一份正常人的生活。

她问他是不是睡不着,她说她要离开月余。其实,与人交谈也不是那么艰难的事,她听着身边人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安稳,睁开了眼,指腹不受控制地落在他的面颊。

鬼医从不谈爱,她是在照顾他,只是这样。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带着药材回帝都的路上,她才发现,她从来没有这么心急如焚地想见一个人过。

可惜,她没有见到他,她只听到了一个让她心神俱裂的消息。

滕鹰,那少年口中的滕姐姐。

她丢下药材赶往百足坡,却还是来迟了一步,她救了尚栎,她耗损内力医好了付紫翠,她甚至没有时间来让自己调息。她知道,错过了这时机,她那满头白发就再也恢复不了,可她依旧日夜不分地赶路,追着滕鹰留下的痕迹,只愿这一次,老天不要再从她手中将生命带走。

她最在乎的那一个。

她终于在的元月的最后一天追上了滕鹰,付紫翡蜷缩在床头,面色青黑,手脚上都是痉挛过后的红印,他的口中,甚至在不受控制地流涎水。

大悲大落,忧思难遏,辗转颠簸,不可以做的事,一桩桩做了遍,“让我先医他。”

“医他?自己的男人就知道好好医了,别人的就随手抓点药了事。”滕鹰的手指骨捏得咔咔作响,“我不过离开了十天,不过十天,你就把兰儿送上了黄泉路。”

“我治不好他。”

“治不好?治不好?一句治不好就完了,秦矜禾,我要你以命偿命。”滕鹰慢慢朝床铺走去,“我要你亲眼看着你自己的男人死在你面前,痛苦无比地死去。” 一只手贴上付紫翡的脖颈,“江湖上都说,鬼医谷的人无情无爱,依我看,还不是凡人一个,你想要他怎么死?说出来,我成全你。”

“滕鹰。”

“怎么?怕了,怎么不动手?鬼医谷的人不懂武功,不过我听说你还是将门之后,练得一手好剑,怎么不来打我?”

“我是个大夫,我不杀人。”

滕鹰仰天大笑了起来,“你不杀人?你不杀人?我真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照我看,被你送上黄泉路的人,可比我还多,你问问你自己,你手里的人命,究竟有多少条?”

“三十七。”

“什么?”

“三十七个,我没能救活的人,他是第三十七个。”

“我不准你提他。”

秦矜禾恍若未闻,她慢慢走近,“他让我不要告诉你他的死讯,他说你会发疯。”

“别再提他,你听到了没有?”

“我把他的骨灰埋在了鬼医谷后的树林,那块地上,种了一棵蝶兰。”

“别再提他,我说了别再提他。”滕鹰捂住了自己的脑门,秦矜禾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滕鹰,放下吧,他不会喜欢你变成这样子,那株蝶兰生的很好,你为什么不去看看?”

“不准提他,不准提蝶兰,我不会上你的当。”

“他总是喜欢自言自语,他说你答应他会退隐江湖,会在你们的家门外种满蝶兰,可你答应了三年,你依旧还是鹰帮的帮主。”

“你闭嘴,不准再提他,你没有资格来教训我。”

“是,我没有资格,可你却在他重病的时候将他送到了鬼医谷便自己一走了之。”

“我以为你会医好他。”滕鹰大吼出声,秦矜禾紧紧握着拳,声音却低得风一吹就散,“我也只是一个人,每次有病人来的时候,我都在祈求,这一次,再不要承受那种眼睁睁看着人死去的无力感。可一次又一次,我都只能无能无力。”

“我不要听,我什么都不要听,你害死了我的兰儿,你害死了他,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死了,死了…”滕鹰一声又一声重复着,神色恍惚,视线一直停留在付紫翡的身上,“他死了。”

她自己一个人又笑了起来,“兰儿你可真了解我,我疯了,我是疯了,早就疯了。” 不等秦矜禾反应过来,她突然间浑身震出一道劲气,紧接着,整个人无力地瘫软下地去。

“滕鹰。”秦矜禾蹲下身去扣她脉门,叹息着伸手合上了她的眼。

***

鬼医从不谈爱,她知道,她已经做不到了。

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

也许,这就是动情的后果,她的情劫,差点让他历经死劫。

“好,你再不会见到我。”

那一刻,她的心,已死。

她将滕鹰的骨灰带回了鬼医谷,也埋在那株蝶兰下面。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鬼医再不会谈爱。

三年了,可她终究还是放不下他,她送药材进帝都,她看到了那张告示。

双目失明。

那个小小的身子,究竟还要再承受多少痛苦?

她易容进了付侯府,她以为没有人发现她就是秦矜禾。

却不知道,从一开始,她就没瞒得过他。

他睁开眼,四目相对,许久,许久。“真的全白了。”

她的身影倒映在他眸内,她看到了自己的白发,她突然间明白,他的眼中,不是只有付紫翠,那里,也有她,有付棠,还有很多的人,却独独没有他自己。

他从来都不是为自己在活着,所以他从来没有被那病毁去心志,所以不管病得有多重,他总是充满希望地活下去,因为他知道,他的生命,牵扯着太多人的喜乐,所以他一定要活着。只要还有他在乎的牵挂,他都会为了那些牵挂而撑下去。

他的指腹划过她的面颊,“你怎么哭了?”

付紫翡,老天从来没有善待过你,你却比谁都顽强地活着。

这世上还有这么多的人她可以救活,她怎么可以消沉,怎么可以因为那些救不回来的人而放弃希望。

“我会照顾你。”

付紫翡伸出手挠了挠头发,像是有点不理解她突然冒出来的话。

“小药罐子,我会替你熬一辈子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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