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和羲同其他选君童的男孩一起,全都住进了沉香阁。沉香阁三个字,在对青都郡的男儿来说,可谓如雷贯耳,所有的君童,都是在这里被选出来的。
正门进去过了前院,左右各是两座回字绣楼,这几座绣楼占地极大,足够所有的男孩住进去。十进深,隔出了一间间的厢房,每一层还有两间堂房,堂房向东全是窗,里面笙箫琴棋,笔墨砚台,藏书画卷种种具备齐全。这些男孩都是只身而去,伺候的小侍都是八氏安排的人,每座绣楼分了十几个过去,伺候他们的饮食起居。
前院的桃花树渐渐开始凋零,和羲掀开门帘,对着照进屋来的日光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同屋住的男子已经离开了,不知不觉地半个月过去了,原本住满的沉香阁已经去了一半的人。在他看来,之前这些一关又一关的考验都还不算真章。今天会是见到她们之前的最后一关,也不知道会是什么。
和羲和其他人一起下了楼,进到前厅,就看到里头站着四个小侍,手里各端着一个玉匣,匣子上有字:谋、术、合、安,匣子里的字条上写着这一关的考题,分别考校的是生意场上的谋略,算术轧帐,以最大利益与对家谈拢生意,以及出乱子时安抚人心之道。八氏以营商为根本,有此考校不足为奇,大多数待选君童也没有慌乱,何况只是四择一。
这里明处暗处都有人在,都是八氏的人,近些日子来表现出众的那些名字想必早就已经被报到各家小姐那里去了。
和羲走上前在算术的木匣中取出了一张字条,交给引路小侍,跟着他朝里走去。四项中也就这项最不出挑且最为安稳,并不是和羲在其他几项上没自信,只是他不想在这关键时候节外生枝,除了宁阡越他压根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账簿和算盘都送到了跟前,和羲粗略扫了一眼,数字很是繁琐,他将算盘挪到了跟前,他这会没法彻底沉静下来,心算容易出岔子,还是老老实实用算盘的好。
半个时辰后将轧好的账簿交上去,和羲离开了房间,回廊的另一头也有几个男子在走出来,有人脸色很差,也有人看上去神色不错,和羲和面熟的打了个照面招呼,就听得身后又有两个男孩咬着舌根走出来,“童白棠这次风头出得这么厉害,我看到时候说不定会有几个小姐选他。”
“别做梦了,从来没有人可以从几个姓氏玉佩里头挑。”
“难道从来没有人同时被两个小姐看上过吗?”
“选君童最不缺的就是男人,她们可能会做这么自降身价的事吗?就算真的有,氏族间也会互相协商好的。”
“那倒也是,不过童白棠这次真的是大出风头了啊,你没听到刚才考校谋略的几个人都夸他了,听说其中还有宁氏一个权力不小的管事。”
“宁氏啊…”
和羲收回了自己的心神,很快地回到了绣楼内,其他的男孩也在当天陆陆续续结束了这最后一关的考校,第二天一早结果就送了过来,不出所料,剩下的人又去掉了一半。
在这一关出了风头的人可不止童白棠一个,八氏的小姐们显然也接到了很多线报。几天后,沉香阁前厅门廊两侧原本挂着的宫灯被摘了,如今,那里换上了八枚玉佩。
代表着所有青都男儿梦想的八氏姓氏玉佩。宁氏的羊脂白玉,唐氏的玻璃种翡翠,陆氏的岫岩玉,夏氏的金丝玉…日光下随风轻轻摇曳着,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和羲定定地望着羊脂白玉佩,深吸了一口气,宁氏的羊脂白玉佩,而宁阡越的君童玉佩,是红色绳串平安扣长乐结流苏穗。
单看玉质就能分辨出八氏的姓氏玉佩,再看绳色和搭配的串珠结穗,就可以知道是哪个小姐的君童,大红色的串绳,是掌家和既定掌家继承人才能用的颜色。
早在选君童开始前,画有这次选君童的八氏各家小姐君童玉佩图样的书册就在坊间大肆流传,和羲也买了一本,唐氏的玉佩是八氏中最精致的,挑选玉质时也极为挑剔,必须是最上等的帝王绿翡翠,一丝杂质也掺不得。
和羲望了羊脂白玉佩最后一眼,跟着其他人一起穿过前厅来到了花园。八氏的小姐都已经来了沉香阁,这才是选君童真正意义上的开始。
所有剩下来的男孩被分了拨,每二十个人被安排在同一个花厅内,等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候,有一个老仆过来将他们带了出去,正和另外二十个男孩擦身过去。
“你们之前的表现都已经有人记录下来了,小姐们若是感兴趣,自己会去了解。”
“一会小姐们问你们问题,若是没指定要谁来回答,那就哪个都能说话,若是小姐指明了要人来回答,没被点到的名字的记住千万不要乱插嘴。”
“别整什么么蛾子出来,老奴在沉香阁呆了这么多年,可以告诉你们这一招没用。”
老仆一路絮絮叨叨地交待着各种事,直到一片空地出现在了花草的尽头。
八氏到了年纪又不曾选过君童的小姐们各自坐着,大多数的男孩都认不出她们究竟是谁,不过她们座椅的边上都挂着各自的君童玉佩,只要好好看过图样的书册,根据玉佩就能对号入座。青都男儿们最想嫁的年轻女人一下子全都出现在跟前,大部分男孩都开始脸红心跳。
就连和羲,也没能幸免。因为他看到了宁阡越。她穿着一袭蓝衣,大概是坐了有些时候,看上去有些懒散,看到他们过来脸上神色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扫了一遍,没在谁身上多做停留。
老仆将他们带到,对着座上的小姐们躬身行礼,示意可以开始,然后退到了一边去。
和羲这才发现,每个小姐手边都摆着一份名册,里面附有画像,有几个人还在翻看,他看了眼宁阡越,谁想正遇上她的视线,一下子四目相对,吓得他差点哆嗦了一下。
再抬头看去时,宁阡越已经看向了别处。
倒是坐在她右手边的女人颇有兴致地对着名册开口问道,“童白棠?宋怜?江淮?你是江氏的人?”
和羲扫过她座椅边挂着的金丝玉佩,是夏氏的小姐,被她点到名字的几个男子接连出来自报了家门,最后的江淮小声道,“回颜少,江淮出身江氏旁系,但是已经出了五服,并不算江氏中人。”
夏颜昭微微挑眉,“你认得我?”
和羲在内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夏氏今年一共就两个小姐选君童,你那青绳金丝玉佩大咧咧挂在边上,只要看过图样能不认得你吗?
接下来几人也就是点了名字认了认人,都是在前些日子表现格外出挑的几个,走到这一步的男孩的长相基本都是上乘,和羲之前的表现一直中庸,没人注意到他。
宁阡越还是在那坐着,半点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夏颜昭待得点名字的都认完人,又问道,“我适才问了前面那一批男孩一个问题,可惜没人的答案让我满意,我再来问你们。我们营商,当以什么为本?”
“自当以利字为本。”
“营商之道,应以诚信为本。”
好些男孩都回答了,夏颜昭面上带笑却像还在期待着什么,显然这些人的回答仍然没能让她满意,和羲微微一转念,大概猜到了个中缘由。夏氏是做酒楼起家的,生意多以酒楼客栈饭庄为主,那些回答虽是常理,但对于夏氏这一生意行当来说,更重要的,是客人。
不过想归想,和羲也没想去回答,又不是宁阡越的问题,他才不想去逞能。
果然,等到没人回答了,夏颜昭才叹道,“你们说的都没错,但对我夏氏来说,进店之客,才是根本。”说完,她也没解释原因,倒是坐在不远处,边上挂着帝王绿翡翠的女人啐了她一声,“他们才多大年纪,就问这种刁钻问题。”
这女人是唐氏中人,和唐榭文一样同属于文字辈的长房小姐,她转头冲那刚才回答诚信为本的男孩道,“要是诚信和利益起了冲突,你要怎么办?”
“诚信才是最重要的。”
“但如果你坚持这两个字会动摇整个氏族的根基,会带来灭顶之灾呢?”
那男孩显然没想到会有此一问,呆愣在那里,夏颜昭跟着切了一声,“你说我问得刁钻,栖少你的问题比我还刁钻吧。”
唐栖文没再强要那男孩回答,接下来几人又问了些问题,有点人回答的也有任所有人回答的。和羲一直没开口,但他看着宁阡越一直懒洋洋坐在那里实在不像是要开问的样子,这样子下去没法给她留一点印象。他想了想,微微站直了些身,接下来再有人问问题还是要回答一个,不然就这么下去,宁阡越连他的名字和脸都对不上。
和羲站直了身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宁阡越换了她那原本靠着椅背的姿势,微微朝前坐起了些,显是要说话的样子。
红绳羊脂白玉佩的吸引力绝不一般,和羲感觉到随着她这一动作好几个之前回答问题很是出挑的男孩的视线也都一起挪了过来,站得更直了些。
“西椟三宝,是什么?”
和羲一愣,就这么简单?不会有什么陷阱在里面吧。他愣神,旁边的男孩却全都是一头雾水不知所措的样子,夏颜昭忍不住大笑,扭头道,“越少,你这问题,可是最为难人的一个了吧。这些男孩子怎么可能去过西椟,哪里知道你说的什么西椟三宝,说实话,我都不知道。”
宁阡越不置可否,和羲怕被人抢了先,也不管是不是有陷阱,直接回道,“西椟三宝是虫草、灵芝和雪莲。”
宁阡越对他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接下来又是别人的问题,和羲看着只有他回答了宁阡越这一问,也没再想着要去回答别人的问题。
一直等到结束,宁阡越也没再说过什么,全程就开了这么一次莫名其妙的尊口。
和羲最后离开前没忍住又回了一次头,正好看到宁阡越身边的羊脂白玉佩在风中左右摇晃,流苏穗子一下下甩过。
三日后,一切结果水落石出。
所有人都在回字绣楼下,等着被喊到名字的时候去取回那个属于自己的木盒。
盒子是狭长的方形,朝上一面盖着的薄木板刻着他们的名字,卡在左右凹槽中,可以上下推开,盒中只有两种可能,空盒或是玉佩。
和羲死死盯着那个刻着自己名字的木盒,身后传来哭哭笑笑的喧哗声响,他一咬牙推开了盒子。
里面静静躺着一块羊脂白玉佩,红绳串住了同是羊脂白玉的平安扣,玉佩上纹路清晰的宁字,玉佩下打着长乐结,然后是流苏穗。
和羲一遍遍摸过玉佩,终于蹲下身抱着木盒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