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羲只来得及回了趟家,收拾了一些必要细软,家里的生意之前都已经交还给他的娘亲处理,他没来得及同和琴说上一声,就和其他被选上的君童一起坐着马车,被送进了悯天书院。
青都八氏的传统,他们接下来几年的时间都会在这里度过,除了逢年过节回家,以及期间会被准妻主接走慢慢开始接触氏族的生意,大部分的时间都会住在这里,直到大婚之前。
这一辆马车坐了四个君童,腰际都挂着羊脂白玉佩,不过其他三人都是明黄色的绳。几人一路上简单聊了几句,这三人的性子都很是温和,大概那位宁氏小姐就喜欢这种类型的男孩。
三人好奇和羲的玉佩,互相翻看了几下,奇怪道,“你这个刻字和我们的不一样。”
和羲本也没注意,如今细细看来,他们几个玉佩的刻字刀工精细显然是出自技艺高超的工匠,自己这块比起来,倒像是个学徒的手笔,转角的地方都有些生硬,提勾的地方还有一点不正常的红印,已经有些发黑,像是被割破手指渗进来的血迹。
他也没多想,这些玉佩本来就不太可能全都出自同一人之手,至于为什么宁氏会找个手艺不怎么要的工匠来雕刻玉佩这种无意义的问题,实在是没有思考的必要。
马车很快停在了悯天书院的正门口,丈高的牌坊上了年纪,棱角处有久经风霜的磨损痕迹,牌坊下等候着不少前来接引的人,都是八氏上了年纪的老奴,已经在悯天书院侍奉了好几代的君童。
每个氏族的君童会住在同一个院里,按说,等宁氏所有的君童都到齐了,宁氏这几个负责接引他们的公公就会把他们一起带到住处去先安顿好,不过和羲刚从马车上下来站定,其中一个老奴扫过他腰际挂着的玉佩,走到他跟前,俯身弯了下腰,“和羲公子,请随老奴这边走。”
和羲还没来得及见到宁氏的其他君童,尤其是宁阡越的其他君童,原本他还打算好好了解一下知己知彼一番,结果这就跟着老奴穿过了大半个书院。
悯天书院不只有正门一个出入口,紧挨着棋室的侧门外,停着一匹浑身赤红色的马,和羲看向老奴,“这是?”
老奴解下拴在驴马桩上的缰绳交到和羲手里,“越少吩咐了,公子请自行前往永安堂,老奴就不随行了。”
永安堂是宁氏的老字号药堂,永安堂的分号遍布恒朝各郡,宁阡越让他去青都永安堂,是这么快就打算让他接触宁氏的生意了?和羲伸手拍了拍马脑袋,那马是驯熟了的,老老实实没有动弹,和羲翻身上了马背,心想着宁阡越怎么就不担心他不会骑马。
永安堂的人流一如既往的络绎不绝,和羲把马交给了伙计去喂草料,站在正堂外仰起脑袋看着那一块块垂挂于梁上的木牌,足有二十余块,木牌上金漆字刻着夏令进补的一味味配方,想来是会根据时令节气更换的。他一块块翻看着,直到永安堂的掌柜出来把他迎入了内室,“我没想到小公子来得这么快,让小公子久等了。”
“不妨事,我从未接触过这么大的药堂,以后还要麻烦掌柜教导了。”
掌柜看上去有些诧异,“难道越少已经同小公子讲过要你来这的用意了?”
“那倒没有,不过我这没病没灾的,她将我从书院叫到这,也没别的用意了吧。”
掌柜的点了点头,“这一年内小公子都不用去书院,越少说了,悯天书院教的东西虽好,但头一年对小公子来说却是太过于浅显了些。小公子家中做的是是药材生意,想来对这一行比较熟悉,不妨就先从永安堂做起。我等下就会将你介绍给药堂的其他人,你先跟着我打理青都永安堂,等火候到了,再开始接触其他分堂。越少要你一年内能够独当一面,撑起宁氏永安堂,她会亲自验收。”
和羲听得愣神,不确定地问道,“掌柜的你确定越少说的是宁氏永安堂所有分堂,而不是青都永安堂?”
“我很确定,是宁氏所有药材产业,从货源到铺面,永安堂所有分堂。”掌柜的看了和羲一眼,其实心里也嘀咕宁阡越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将一个男儿逼到这种地步,宁氏永安堂名满天下,可不是什么随意涉足的行当,虽说她选出来的君童想必是个不凡的,可是一年内要人做到这份上,连她都觉得是在强人所难。
和羲一愣神后倒是被挑起了斗志,宁阡越有心栽陪他,他又怎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掌柜的很快就带他去见了这里的其他管事,最后还去见了永安堂大主事,有宁阡越的君童玉佩在,他的身份在整个宁家都算是高的,再加上不知道是不是对宁阡越眼光的信赖,这些人倒是都对他期许颇高。
“不过小公子,你对越少的称呼,也该换一换了,都是越少的君童了,怎么还与其他人一样越少越少地叫。”
和羲没搭话,只是兀自笑了一下,从拿到玉佩到现在他都像是过着做梦的日子还没缓过来,哪里能注意到这事。
是啊,他现在已经是宁阡越的君童了,以后,她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主,他再也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路人,他终于有了她身边一席之地的资格。
***
和羲那么好些年打理自家生意的经验不是玩来的,何况是药材这么熟悉的行当,没多少日子就让掌柜的和几个管事刮目相看,做起事来头脑清楚条理分明,人情世故待人接物更是样样都通,什么时候该狠什么时候该软拿捏地让人想挑刺都挑不出来,最不可思议的是对整个行当趋势把握得如此精准,连她们都不得不服帖。
不过,这个小君童也实在是太拼命了,虽不是废寝忘食但一到忙的时候挑灯夜战总是免不了的,难得闲下来也是埋在书堆里,不是看士商类要就是生意世事、商贾便览之类,要不就是研究药理。若不是宁氏主宅那里派来伺候的下人给他准备的吃穿用度通通都是按最高份例来的,连她们都沾了光,她还真怀疑宁阡越是找了个专门来压榨劳力的。
三个月后,放权让他独掌青都永安堂都是游刃有余,掌柜的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正好几日后有一批分堂的主事会来青都议事,是时候让和羲露面了。
君童在青都的身份很高,平日里要出门与人谈生意一见君童玉佩也不会介意是男儿身,但换了其他地方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就算和羲确实厉害,掌柜的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在宁阡越的一年之期内做到她要求的事。
和羲听了她的忧虑,摇头道,“若是真要把手伸到那些细枝末节去,妻主给我的一年时间哪里足够,连去多看几处货源都不够打来回的。”
“那你是什么打算?”
“永安堂的生意做了这么多年,就像是一排车轱辘,只要一个滚了起来,其他的自然也会跟着一起,其他分堂的日常事务,我根本不需要去插手。她们不是每季都会来青都议事吗?我要了解的只是她们报上来的事就够了。”
话虽是这么说,和羲还是亲自走了一趟其中一处货源,还是他不久前才走过的西椟。
宁阡越那日在沉香阁提到西椟三宝似乎并非无心之举,永安堂有很大一块生意做的都是调养身体的滋补药品,西椟三宝正是永安堂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主力,做这种药材货源非常重要,比起他之前自家虫草生意的小打小闹,这一回的份量可不是那些小门户的种植户可以承担的,大主事的意思是要专门开出条商线来,从根源的种植采收开始,就全由宁氏自己给包了。
和羲在西椟忙活的时候,青都冬去春来,自和羲来到永安堂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大主事难得偷得了半日闲,品着早春新茶,和掌柜的聊起了和羲,“是个厉害的,不过这小子,坏起来也蔫儿坏,还真是应了无奸不商这句话。”
“越少亲自挑出来的人,你还指望能是个简单的?不过你说越少是个什么心思,没听说其他地方有越少放手出来历练的君童,怎么就单单在这一个身上花了这么多心思?”
大主事抿了一口茶笑了一声,“究竟有没有还不知道呢。”
“什么意思?”
“都大半年过去了,照宁氏一贯的规矩怎么也会放出来见见世面,不能总在书院里呆着,再不济就算是走过场带着见人也总该有。但我前几日去主宅见到了几个大主事,说起来君童见了不少,就是没有拴红绳的。”
“你去打听了?”
“我这不是好奇嘛,虽然做不得准数,但从主宅传出来的消息,越少这一回,可真是扛了很大压力呐。”
“少卖关子了,快点说来听听。”
“这拴红绳的羊脂白玉佩,据说,就出去了这么一块。”
“怎么可能,越少只挑了一个君童,这不是开玩笑吗?”
“有什么不可能的。”大主事老神在在地添着茶,“如果真是这样的,越少会逼他在这么短时间里做出成绩来也就说得通了。越少虽然还没正式接手宁氏,但也已经差不多是隐形掌家了,她顶着全族那么大压力只选了这一个君童,他若不让人服帖了怎么能行。”
大主事和掌柜的这些话和羲自然是不知道,他不知道宁阡越居然只送出了一块羊脂白玉佩,不知道他这些年能安全无虞地跟着那些商队走南闯北也和宁阡越脱不了干系,不知道正是他在选君童前送出去的那本册子让宁阡越改了主意,更不会知道宁阡越知道他的名字比他所以为的,要早的多。
十三岁那年选君童宁阡越没有参加,于是和羲让自己“意外”落选,没过几天就跟着商队一起离开了青都。他的身子骨是到了十五岁那年才长开了许多,当时年纪尚幼,扮成女装也很难被发现,所以并不像后来那般为免麻烦带上一张丑陋的面具,而是直接打扮成一个半大女孩。
他跑商线是为了药材,跟着的是商队大部分都是宁氏的,日子久了自然结识了一些人,以至于后来连宁阡越都听说了这么一号人,已经不止一个商队长在她面前夸赞和羲小小年纪见识不凡,所以在又一个商队长说起和羲路上替她们解决了一个麻烦时,宁阡越起了招揽之心。
这商队长正是之前帮他送册子的那一个,和羲自己觉得当时年纪小扮女装没有破绽,但像是宁阡越和商队长这些尘俗世事中翻滚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至少宁阡越第一眼就看穿了他的男儿身。
宁阡越第一次见到和羲是在庆门关外,当时天寒地冻所有人都裹着皮裘,和羲年纪小,脑袋上顶着的兽皮帽是做给小孩的,还缝着两只兽耳,他顶着这兽耳帽子正跟在一个客商的夫郎身边看着他烤白薯。
眼神灵动的年幼少年,肤色不若平常男子的白皙,被寒风吹红了面颊,竟让她破天荒头一次地生出了一丝喜爱之心。且不说几个商队长夸赞的见识不凡,单凭他这分跟着商队走南闯北的胆识,就不得不让人高看几分。
宁阡越没有走近,只是远远看了一会,半晌,低低念了一声,“小花豹子。”
商队长就在旁边听见了,宁阡越后来暗中吩咐各个商队长在路途中照看和羲,商队长多精明一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她的心思,所以和羲托她去给宁阡越送册子的时候忙不迭地就答应了,都说越少从不喜形于色,她倒是想见见宁阡越惊喜外露的样子,可惜还是没能让她如了愿。
宁阡越越是暗中注意他,这份喜爱之情就越发滋长的不可收拾。选君童前她原本准备下了五块玉佩,照宁氏不成文的规矩,这已经是她身为下一任掌家最少的数。对她来说,和羲毫无疑问是她最心爱的君童,至于其他四人,不过是选能者居之。
宁阡越素来对风流情趣一窍不通,感情从不外露,内里却有着可笑的坚持,所以亲手刻了要给和羲的那一块羊脂白玉佩。其他四块和宁氏其他君童玉佩一样都是出自大家之手,只这一块却是她的手笔,也不管和羲是不是看得出来不同,至少在她心里,必须有这一份特别。
但就在拿到和羲送来册子的当晚,宁阡越毁了其他四块玉佩。册中所记非一日成就,甚至能看到笔迹从青涩到熟练的蜕变,他将经年心血交到她手里,分明就是在告诉她自己不可能再去帮别人,是隐晦的非卿不嫁。
既然他有这份心意,她又何妨给他一份独一无二。
她宁阡越唯一的,仅有的君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