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黑暗重重叠叠包围着他,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一丝光的痕迹,直到一个声音,毫无防备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乔云!”
床榻上的男子砰得一声滚下了地,唬得周围一干老仆小侍拥堵上前,这个抬胳膊,那个抬腿,把他又弄回了床上,有几个更是已经跑出了门,边喊还在边嚷着,“公子醒了,公子终于醒过来了。”
男子一头雾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四下逡巡了一圈,突然伸手重重在自己的脑门上砸了一巴掌。
该死的,除了梦中那道莫名将自己喊醒的声音,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
这是乔云醒来后的第十三天,除了自己的名字,他还是什么都不记得。
“公子放心,庄主已经收到您醒来的消息,她一定会很快赶回来的。”
乔云嫌弃地瞄了手里的药碗一眼,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据说,他乔云,是恨天庄庄主白江豫金屋藏的娇。
对此,乔云只是低低嗤了一声,灌下了一大碗苦涩的药,抬起眼问那老仆,“东跨院里住的,是谁?”
老仆支支吾吾不愿回答,乔云站起身走到了门边,因为太刺眼的日光伸手挡了挡眼,“她藏的娇,可不只我一个吧。”
老仆没有回答他,乔云只是打了个哈欠,将窗口的竹塌挪到了晒不着日光的地方,握着一册书页斜靠着躺下,老仆端着空了的药碗离开了房间,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缓步回头多看了他一眼。
乔云这一次大病初醒,竟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说话行事倒像是带上了三分行走江湖的飒踏,静卧之时,又是另一种肆意懒散,叫人移不开视线。
以他的样子,若是早些时候便是这般,这恨天庄又哪里还有东跨院那人的位子,可惜…老仆摇着头离开了院子。
乔云看着书,倦意渐渐上来,就这么歪在竹塌上睡了过去,这次的睡梦中没有了那些黑暗,变成了漫无边际的黄沙戈壁,塞外的高头大马正在放肆地奔跑,仿佛是感觉到了梦中的洒脱,乔云的身子动了动,手里的书册也滑落到了地上。
“乔云!”
乔云又被叫醒了,不过这次,他是被站在竹塌上的男人给叫醒了。
男人和他一般年纪,眉目隽秀,只是颇为不善,此刻正低头打量着乔云,“你还真醒过来了,我本来还以为你这次会干脆长睡不醒过去了。”
“你是…”
“还敢装不认得我?”男人微微俯身与乔云脸对着脸,不屑之情显而易见,“像你这种不知好歹的就是把自己折腾死也是活该,也不掂量一下自己,明知道那人一死,庄主说什么都是会赶去的,你还偏要寻死腻活,结果怎样?你昏迷这么多日子,庄主还不是没回来。”
“那人?”乔云就抓住了这两个字,好奇道,“是谁?”
“乔云,以前也不知道你竟可以自欺欺人到这种地步。”男人直起了身,在房内走了一圈,“如今那个人已经死了,乔云,你这个替身还有什么价值呢?我真是替你担心。”
“替身?”
老仆大概一直在门外听着壁角,乔云刚问出这话,他就敲响门推了进来,“公子…哎呀,郁公子也在,我刚见到二管家满院的在找您,郁公子还是早些回东跨院吧,万一二管家那里有什么庄主代传的消息,错过了可就不好了。”
男人重重冷哼了一声,一甩袖子,扫过老仆弯腰低下的脸,倒是离开了。
老仆斜眼看着他走开,一边嘀嘀咕咕,“神气什么,自己还不就是个替身…”老仆转过来想去安慰一下自家公子,却听见了乔云一声低笑,“真是可悲。”
关内四大势力恨天庄占据了一席之地,白江豫年纪虽轻,在江湖中的地位却绝不低,这些天听这些老仆小侍嚼了那么多的江湖八卦,要不是自己身在其中,还真是不知道这位年少有为的恨天庄庄主竟可悲的只能拥有被当成替身的男人。
“公子…”
乔云从竹塌上坐起身来,捡起了掉落在地的书册随手放在一边,冲那老仆微微一颔首,“我这一病,忘了很多事,不介意和我解释一下吧。”
“这…”老仆很为难,伸手抓了抓头发,就听乔云又道,“你不告诉我,等庄主回来,我这提了什么不该提的,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你说该如何是好?”
老仆叹气道,“刚刚那人,是东跨院的郁公子祁郁,同公子一样,也是庄主的人。”
“别转移话题,你明白我更想知道的是他刚才提到的那个已死之人。”
老仆又是一声叹,“公子呐,放在以前,您是最忌讳提到这人的,不过如今,罢了,您既然真的都给忘了,老奴便都和你讲了。正所谓内四庄外三帮,郁公子提到这人,便是能与恨天庄齐名的关外三大帮派之一白马帮的帮主,这个男人,据说是名刀客,据说,很是厉害。”
“那这替身,又怎么说?”
“这替身,郁公子是与他生得容貌肖似,至于公子,公子您…”
“怎样?”
“公子您只是恰巧,与他叫了相同的姓名。”
屋内一片寂静,乔云沉默了良久,才终于呢喃一般开了口,“白马帮帮主乔云,白马帮…”他低低笑了一声,“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好名字。”
“庄,庄主,您回来了。”老仆的声音在身后突然响起,乔云回过身去,门口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女人,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庄主,公子醒来后甚是想念您,老奴就先告退了。”老仆退到门外,白江豫缓步走了进来,乔云看着合上的房门不知该作何反应,他连跟前的女人是谁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想念。
“你怎么会知道?”
“知道什么?”乔云不解,白江豫走到他跟前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你是从哪里知道的?白马帮名字的由来。”
女人的眸色中多了一丝戾气,以她对乔云的了解,他早该吓得瑟缩了,可如今,他只是看了被她捏红的手腕一眼,“扭断了我的手,那个乔云也不可能死而复生。”
“你…”
“我真是想不明白,你这么做,究竟算是低看了他,还是高看了我?”
女人一双眼仍是死死盯着他,乔云这才发现她眸中全是血丝,倒像是伤极累极的样子。好半晌,她松开了他的手腕,合上眼将他紧紧抱住,“乔云,乔云…”
她的胳膊直将他勒得骨节生疼,乔云没有动,只是那么任由她抱着,好半晌,白江豫才松开了他,也没有再问他之前的问题,只是交代道,“庄里来了不少客人,没事的话别出院子。”
一直到白江豫离开后,乔云又开始呢喃那个名字那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对那个与他相同姓名的白马帮帮主,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与亲近感,他实在是对这个人好奇到了极点。
***
白江豫交代他不能离开院子,乔云自然不会照做。趁着老仆不在,他出了跨院,小侍们忙进忙出的也没空顾及到他,他循着下人们进出的方向,来到了白江豫招待客人的地方。
恨天庄的屋宅都高不过两层,这一栋虽然从外面看上去也是两层,实则却只有一层,门庭宽阔,飞檐霸气,和后面的跨院大不相同,小侍们从侧门端着茶水和各色点心瓜果进进出出,脚步凌乱,以至于乔云走近了里面也没有人发现。
“罗旷那老家伙在这个时候上穆家庄提亲,打的是什么主意路人皆知,穆庄主,只是你可想好了,就算你我,加上白庄主,三庄作保,这一次天峡之聚,她青帮也未必就那个能耐吞下白马帮。”
“乔云一死,白马帮已不足为惧。”
“话可不能怎么说,白马帮是死了帮主,可谁都知道,白马帮帮主虽是乔云,但它能有今日势力,是因为大漠第一刀客左泠沅。”
“左泠沅,是那个人称阎王座下一血刃的左手刀客?”
“没错,这一次白马帮来的人,正是左泠沅。”
屋内安静了一会,白江豫才开口道,“如果,能控制住左泠沅…”
“白庄主有办法?”
白江豫顿了些许时候,紧接着拍了一下手掌,应该有人从偏房走了进去,乔云听到了几道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紧接着就是穆钊的惊喝声,“乔云!”
乔云一怔,还没来得及作何反应,就听得白江豫又道,“穆庄主看仔细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小侍们已经不再进出,乔云没忍住,还是走向了敞开的侧门,屋内有五六个女人,要数白江豫最为年轻,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正围着一个年轻男子打着转。
男人正是祁郁,穿着一身灰褐色的劲装,就像是荒漠风沙的颜色,额上束着一根约莫有一指宽的黑色绶带,他微微侧转,乔云看到了他背后绑着的大刀,刀柄不过一手握的长度,刀面上隐隐有一些暗色的图案,锋利的刀刃折射着刺目的光芒,看到那把刀的瞬间,乔云觉得自己的心漏跳了几下。
中年女人看够了,对白江豫道,“像倒是像,只是细看来,还是很不相同,左泠沅能被糊弄过去?”
白江豫正要说话,一抬眼就看到乔云怔愣着站在门外,不禁微微蹙眉道,“你怎么出来了?”
乔云还沉浸在那把刀带给他的震撼中,直到白江豫叫了管家来将他带回西跨院他也没从中抽脱出来。
右手缓缓地收拢,紧握,挥划,仿佛都能看见眼前一闪而过的血光。
他看着自己的右手低喃,“你到底是谁?”
***
这天晚上,乔云睡得很不安稳,即便是睡着了,也仍在不断地翻着身,白日思绪烦乱,如今梦中,也是不得安生。
毫无章法的画面不间断地闪过,却又什么都抓不住,直到他听见了属于他自己的声音。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好极,这才是我大漠刀客该有的潇洒。”
“从今以后,我七煞堂,就改名叫白马帮了。”
“留下来吗?加入我白马帮。陪我将它发扬光大,我要让大漠的每一个刀客都知道这个名字。”
一幕幕的画面,一句句的话语,都从他口中说出。
梦中的乔云伸出了手掌,“一诺千金。”
对面那个看不清楚面容的女人与他手掌相击,声音清晰得仿佛不是在梦中,而是直接传到了耳中,“五岳为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