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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福金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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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贵如油,淅淅沥沥将青石板之间的缝隙浇灌出了毛绒绒的嫩绿草芽,柳树抽了条,每下一场雨便绿上一层,姑娘们打着油纸伞走过,身上穿着的裙装佩饰都越发明艳起来。

宸王府的寿宴帖子在这天早上的蒙蒙细雨中送到了各家府邸。东华道南侧的杨尚书府上,老太君正在端详着那份请帖,几个夫人在底下坐着,都没敢出声。

老太君看罢请帖,才缓缓道,“今年年节的时候,就有消息,说几位还没有正妃的皇子,今年很可能都会定下来。明年是无春年,宫里忌讳这个,不然就又得拖上一年。”她看了大夫人一眼,又看了其他几个妾室,“这是开春后的第一场正式宴席,可能也是接下来几个月里规格最高的一场宴。衣服裁起来了没有,该打点的打点起来,该教的教起来,宸王府寿宴这样的场合,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意味着什么。”

其实不消老太君提醒,包括大夫人在内的几位夫人内心都清楚得很,也早就做起了打算。这天晚些时候,大夫人就让人把几个小姐全都喊到偏厅,请来了绣坊的裁缝给她们量体裁衣。

人都到了一看,少了一个,“七小姐呢?你们谁去喊她了?”大夫人问几个丫头,结果几人左看看右看看,都没应声,大夫人有些不悦,指了其中一个丫头,“月香,你去喊七小姐。”

那叫月香的丫头苦着脸,又不敢不去,在旁边几个丫头同情的目光下,迈出了步子。

大夫人心里有点数,府里这些丫头私底下都有些怕七小姐,其实不光这些丫头现在见着老七犯怵,就算是大夫人自己,每次不得已和她打交道的时候,都无端端觉得被她压了一头。

大夫人想着,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是去年冬天,对了,从去年冬天她们这位七小姐杨夕照住进暖阁开始。

杨府有一处暖阁,三九寒冬的时候里头都温暖如春。这暖阁没有固定的主人,按往年来说,大冬天暖阁里住的人是谁,就能看得出来杨尚书这一年的宠妾是哪个。

但是去年冬天,杨尚书吩咐收拾干净暖阁让杨夕照住进去的时候,惊了全府人。

七小姐杨夕照,生母早亡,性格怯懦,完全就是个不受宠又没存在感的小庶女,但不知怎的,这年秋天大病一场过后,就像是转了性子一样。

有一日进了杨尚书的书房,在他还未上报的奏折上涂了几次笔。杨尚书回来一眼看见,要不是笔迹不对,差点以为看见了圣上的御笔亲题。再一细看,他就捧着奏折放不下来了。

圣上有意革新,整顿赋役制度,杨尚书作为户部尚书,这奏折是根据圣上要求草拟的土改方案,杨夕照寥寥几笔,就一针见血,指出了方案最大的问题所在。

杨尚书查了一圈,找到了在他奏折上“乱画”的人,府中人不清楚具体情况,只当杨夕照擅入书房还在杨尚书的重要文书上胡乱涂抹,免不得一顿家法伺候。谁料杨尚书喊她过去谈了几个时辰,转头就让把暖阁收拾了出来给人住进去。

杨尚书找杨夕照问她在奏折上留下的内容,他简直无法相信此刻和他对话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是他平时不曾关注过的亲生女儿,她说话的时候目中无人,但杨尚书却是听得茅塞顿开。

杨尚书问她如何能懂,是否背后有人指点,她也不解释,呵了一声,“是你太蠢。”

没大没小地杨尚书差点想家法伺候她,可惜看着手里改好的新奏折,不仅没上家法,还让人收拾干净了暖阁供她住。

转眼冬去春来,此刻月香来到了暖阁前,正好遇到两个在暖阁伺候七小姐的丫头,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拉住两人,“芳菲,芳芹,大夫人喊七小姐去偏厅。”

那叫芳菲的小丫头连连摇头,压低了声音道,“七小姐这两天心情很不好,她月事来了,很暴躁。”

旁边的芳芹也道,“七小姐昨晚因为月事疼很晚都没睡下,这会还在睡,我劝你千万别在这时候去吵醒她,真的。”

但是月香没办法,大夫人的命令,她也非听不可,她只能自己硬着头皮踏进了暖阁。芳菲把她带到房门前,还替她轻手轻脚打开了房门,“别敲门,敲门更完蛋,你跪床前去说好话,也许还有条活路。”说完就脚底抹油逃走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拉开的窗帘挡住了屋外的日光,让房间里有些昏暗,月香轻手轻脚走到了床边,床上的人果然还在睡,月香靠近床边,“七小姐,大夫人喊您…”她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她没法再开口,窒息感迎面而来,那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太令人恐惧,无名的压迫让她屈膝跪在了地上,她下意识抬头,听见七小姐翻了个身,含糊不清道,“推下去砍了。”

月香只觉得一阵寒意蹿上了脊梁骨,她跪在地上没敢起来,她想起了芳菲的话,突然福至心灵,“七小姐,奴婢打从记事起,就从未见过如七小姐这般的人物,真的是龙章凤姿,前所未见。”

月香没怎么读过书,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几个夸人的文化词来,说出龙章凤姿几个字,也是因为前几日曾无意听见五小姐和她闺中好友在谈论九皇子,说他龙章凤姿,令人心折,可惜为人过于清冷,实在难以接近。

月香其实也没明白什么意思,她只知道这肯定是天大的好话,情急之下便直接给照搬了。

月香发现她说完话,七小姐慢悠悠从床上坐了起来,还瞟了她一眼,“你叫什么?”

“奴婢,奴婢月香。”

“倒是个有眼光的丫头。”

月香如逢大赦,她都没敢再提大夫人来喊人的事,战战兢兢地伺候七小姐起身穿衣。

暖阁有自己的小厨房,芳菲芳芹听见动静,连忙安排送早膳进来,月香在旁边看着,发现七小姐还没动筷,芳菲倒是先动筷,伸向了其中一道餐点,她心内想着,刚才还说我,现在你这怕不是在寻死?

但是月香很快发现她想错了,芳菲不是在寻死,她是在试菜,而且这显示是出于七小姐的意思,月香低着头,心里不住咋舌,她只听说皇室规矩用餐前有这讲究,这七小姐的排场,也未免太大了。

一直等杨夕照慢条斯理用完早膳,月香才趁机道,“七小姐,大夫人请了霓云绣坊的大师傅来给几位小姐量尺寸,好裁作新衣。”

杨夕照凑在芳菲手边喝了最后一口漱口水,“量尺寸?我也要?”

月香连连点头,“是的,大夫人特地交代了。”

“行吧。”杨夕照觉得自己特别善解人意,“那就让人过来吧。”

杨夕照站起身来,芳菲芳芹忙着把剩下的早膳撤走,月香还傻愣愣站在旁边,杨夕照问她,“你还傻站着干什么?”

月香动了动嘴,想说不是裁缝过来,是喊您去偏厅量,但犹豫半天,愣是没敢开口。

月香还是去禀告了大夫人,大夫人气得差点砸了手里的茶杯,但最终等其他几个小姐量完,还是让裁缝走了趟暖阁。杨尚书隔三差五就要上暖阁找杨夕照讨论赋役改革的事,一谈就是大半天,大夫人正是因为清楚如今这位七小姐在府上的真正地位,内心再不情愿也只能认清事实。

杨夕照压根不知道里面这些弯弯绕绕,这天杨尚书前脚刚被她气走,她骂起人来从来不留情面,她嫌杨尚书做事不动脑子,“你要是我的臣子,早给你发派边疆了。”

杨尚书气得差点一巴掌呼上去,最后还是自己气鼓鼓地走了,但过不了几天,他还得回来。

杨尚书走了没多久,月香过来暖阁送新衣,正是那天霓云绣坊量尺寸后做的新衣裙。杨夕照兴致缺缺,摆了摆手示意她放下,也没去看。

几天后就是宸王府的寿宴,早上伺候杨夕照穿衣的时候,芳菲拿出了那件新裙,杨夕照嫌弃极了,“这都什么鬼颜色,青不青,白不白的。”

伺候时间长了,芳菲现在大概知道该怎么顺毛摸七小姐时不时发作的暴脾气了,“这颜色也就七小姐穿着才能衬得出这般气势,简直天人之姿。”

杨夕照用鼻子冷笑了一声,芳菲小意问道,“七小姐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裙?”

杨夕照想也不想便道,“明黄色。”

芳菲吓得差点又跪下去。

就如老太君那日说的那样,宸王府的寿宴可能是开春来几个月里规格最高的一场宴席,宸王是当今圣上的同母兄弟,他的寿宴,各位皇子必然都会出席。

一路上,杨府里其他几个小姐都显得有几分紧张和期待,五小姐杨晚瑜和六小姐杨暮冰小声在说话,她们在聊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聊其他家的小姐,聊几位皇子,短短这么一段时间里,杨夕照已经听了好几遍九皇子这个名头。

宫里几位年纪相当的皇子里,他大概是最受这些闺阁女子青睐的一个。杨晚瑜把他形容的天上有地下无,末了免不得加一句,“就是太高冷了。”

杨夕照一个人坐在马车一边,她刚才一直眯着眼,这会突然睁开了眼,杨晚瑜被她突然看了一眼,莫名吓得一个激灵,缓过来后嘴硬道,“你,你看我干嘛?”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看看,你口中这位光风霁月的九皇子,到底是个什么德性。”

杨晚瑜咕哝道,“什么想看看,还不是你对九皇子也有非分之想?”

杨夕照嗤了一声,“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还能对这种窝窝头有兴趣?”

杨晚瑜没理解到她的意思。

杨府马车到的有些晚,按着某些约定俗成的规矩,但凡这些宴席,各家适龄的女孩都会提前到场,那些有意相看的夫人,或是男子本人,也同样会提前聚集在花园中,这是他们为数不多可以互相接触的机会。

宸王大寿,几位皇子全都携礼到场,那位传说中的九皇子前后附近都围着人,虽然不敢靠近他,但也把视线都给挡了,杨夕照没看见真人,而且,她的注意力也不在他身上,因为她看见了一幅画。

杨夕照在走神,她看着那幅画在走神。

长卷横幅,有山川江海,但整幅画的核心,在一个面容模糊的人,持枪策马,对面以形似的手法画出了黑云压城的感觉,颇有一人敌千军的气势。

杨夕照一眼不眨盯着那副画在看,旁边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道,“看这位小姐对这幅画如此钟意,不若为其题诗一首?”

那也是一个年轻男人,旁人对他行礼,喊他八皇子,他笑得有些不怀好意,“这画,出自我一位弟弟之手,刚才也有许多姑娘试图为其配诗,可惜啊,这画实在不适合各位小姐们发挥,到头来还是都放弃了。”

杨夕照看了他一眼,“拿纸笔来。”

她的态度实在太硬了点,别说有半分恭敬了,连行礼都不曾,八皇子愣了一愣,不过还是扬了下手指,示意身后下人送上纸笔。

皇子们准备下的画卷,还广邀人题诗,这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杨夕照她们来之前,这里已经来来回回都快被各家小姐踩烂了,各个都试图落笔,但就像八皇子说的那样,这画实在是离各位闺阁小姐的生活见识太远,基本都无从下手,偶尔有一个落笔的,也是离题甚远。

就在下人研墨的功夫里,八皇子已经知道了杨夕照的身份,他也没觉得杨夕照真能写出什么来,直到她提起笔,落笔,一气呵成。

日月肩上过,

风云掌中看。

环敌一朝破,

山河万里阔。

杨夕照最后一笔落下,便有人念出了她的诗,刚念了两句,旁边就传来茶杯被摔碎的声音。

不一会有人传话过来说,没什么事,就是九皇子手滑摔碎了茶杯。

八皇子低头看了两遍,道,“杨七小姐这诗,不知道是从哪里看来的?这可不像是闺阁女子能写出来的文字,虽说韵脚差了点,但这扣题倒是…”八皇子的话没说完,他往刚才茶杯摔碎的方向看了眼,没再说下去。

旁边后来有各种各样的人说话声杨夕照都没听进去,她目中无人惯了,更重要的是,那副画,让她陷入了某种回忆中。

入席前,杨晚瑜喊了杨夕照两次,见她不理自己,干脆也懒得再喊她,径自走了。花园里的人陆陆续续都走空了,一个矮个头的小厮走到了杨夕照身后。

“杨小姐。”那小厮压低了声音道,“我家主子有请,还请跟我来。”

杨夕照斜眼看了那小厮一眼,并未有什么动作。那小厮想起他过来前自家主子刚刚交代的话,主子说,她若不肯来,你就往死里夸她那首诗,夸到她答应为止。

于是他又道,“我家主子对杨小姐刚才那首诗十分赞赏,连道此诗只应天上有,诗仙再世也不过如此,特地邀请杨小姐过去,希望能再向小姐讨教一番。”

那小厮觉得这话夸得他脸上都躁得慌,但没想到,那位刚才还不搭理他的小姐,又看了他一眼,“看在你主子识货的份上,带路。”

那小厮带着杨夕照避开了宾客前往主厅的路,穿过一条弯弯绕绕的卵石小径,尽头连接着一座小亭,亭内竹桌旁,坐着一个男人。

杨夕照问那小厮,“你主子是谁?”

那小厮有些惊讶,这皇城世家里居然还有不认得九皇子的姑娘,“我主子,就是当朝九皇子啊。”

杨晚瑜说,九皇子,那是皇城里起码一半姑娘藏在心尖上的人物,清如皓月冷如霜,气质绝然,那眉眼那风骨,都是画里的人物。

杨夕照心里玩味着,这倒不能说是窝窝头了,也能算得上一道头盘菜了。

杨夕照踏进了小亭中,竹桌上铺着干净的宣纸,九皇子看见她,也没多说什么,挽袖亲自研墨,“杨小姐,不知道刚才那首诗,可还有后半段?”

“后半段?”杨夕照摇头,“并没有。”她看了眼九皇子那双正在研墨的手,指节纤长,根根如玉,指尖无意沾上的一点墨色都显得碍眼极了,“不过,这诗并非今日所作,当时,我倒确实曾意犹未尽,还写过几句别的。”

那小厮特别敏锐地发现,杨夕照说没有的时候,九皇子研墨的手明显顿了顿,浑身都散发着失望至极的意味,但杨夕照那句不过出来,他又瞬间情绪外露,那种屏住了呼吸的激动,连研墨的手都开始抖了。

如此大起大落的情绪变化,那小厮自问在九皇子身边跟了这么久,也算是他心腹中的心腹了,都没曾见过。

杨夕照提起了笔,就着九皇子新磨的墨,在那干净的宣纸上,又落下了几行字。

四海之地,

尽为皇土。

万载千秋,

皆有我名。

那小厮站在亭子外,觉得脖子里凉飕飕的,深深怀疑自己大概很快就要被灭口了。因为他看到自家主子,那位在所有人眼里都高冷淡然的九皇子,看着那位杨七小姐落下的四行大逆不道的字,突然就眼眶发红,面朝着那位小姐,就跪了下去,还是那种扎扎实实能听到膝盖落地砰一声的跪。

然后,对着那位小姐,情真意切地轻轻唤了声,“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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