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看大夫,我不看大夫。”
“爹,你别闹了,你的身子都病成这样了,我好不容易请了陆大夫来,快点给她看看。”
陆九阴负手站在窗边,陆夭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钱缪开口让两个小侍上前按住床上那男人。只是那些小侍不敢用力,按他不住,她只得自己上前,才动手,那男人便安静了下来。
钱缪稳住了她那父亲的身子,将手腕抽出来安顿在脉枕上,“陆大夫。”
那男人右手挣了挣,奈何挣脱不开,陆九阴搭了好半晌,他慢慢安静下来,双眼盯着她,她弯了弯唇角,“夭夭,纸笔。”
“都好了,墨也磨好了。”
钱缪将她那父亲的手塞回被子里,过来看陆九阴那张药方,方子不长,只有几句话,“亲生女一味…”
钱缪不解地抬眼看向陆九阴,后者擦了擦手,并未看她,她继续看下去,“按摩双腿关节半个时辰,园内携手漫步一个时辰,每日早晚各一次,热汤浸脚半个时辰,睡前一次。”
钱缪又看过来,“陆大夫,你的意思是,我父亲他,他并未生病?”
“病了,还不轻。”
“可是这…”
“你只要照做,自可痊愈。”
钱缪看了她好一会,点头接下那张药方,“我明白了,陆大夫。”她慢慢转身走到床边掖好被子,“父亲,我以后一定会多花些时间来陪你的。”
陆夭歪着脑袋靠在桌边,隐约见到那男人眼角泛过浅浅泪花,陆九阴敲了敲桌子,示意他跟着出来。
园内草木繁茂,小桥流水绕过嶙峋假山,陆九阴两手都背在身后,其中一手还抓着折扇,陆夭亦步亦趋跟着,“师傅,你的药方是什么意思?”
“心力郁结,加上久卧于床伤了气血。”
“原来是心病,那你怎么会知道?”
“我有长眼。”
“那我也有长,为什么我看不出来?”
陆九阴转过身来,陆夭停在她身前,仰面看着她,陆九阴习惯性地伸手就想敲他,折扇离他脑门还有半寸的地方又停了下来,看着他圆睁的大眼摇了摇头,转过身去,“你看不出来的事,还少吗?十足一个眼大无光。”
陆夭撅起了嘴,正好钱缪急匆匆地走过来,“陆大夫。”
“怎么?”
“确实是我一直疏忽了父亲,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
“我之前请来的大夫,都说父亲的脉象非常微弱,甚至偶有断续,他是否还有其他病症?”
“你将他上身衣物脱光,脉象自然就稳了。”
钱缪双目圆睁,似乎对她的话起了些许怒意,陆夭在一边哦了一声,邀功地拉着陆九阴的衣袖,“师傅,我知道了,他肯定是诊脉前在腋下夹了硬物阻碍了血液流畅,所以脉象才会那么微弱。”
钱缪终于明了,收起了怒容向陆九阴致歉,“陆大夫,令师徒可是要游览杭州府?不如就住在舍下吧,总好过客栈。虽然过了清明,这几日杭州府的庙会倒是不少,两位若有兴趣,我倒是可以略尽地主之谊。”
“庙会我没什么兴趣,不过阁下之前所说的那件金缕玉衣…”
陆夭斜眼看了陆九阴一眼,有你这么直接的嘛。
“是,我记得,我这就差人带两位上客院厢房,金缕玉衣,稍候即送上。”
***
陆夭一心要让陆九阴散心消气,可谁想自从到了杭州,师傅的闷气似乎生得更严重了,陆夭不得其解,“师傅,不是要去采药吗?你怎么倒在钱府住下来了?”
陆夭送走了钱缪派来的人,转回身来,两间房打了个通间,中间用屏风挡了一下,陆九阴正坐在外间的桌前,两手一起捧着那只狭长的镶碎玉楠木盒,盒面雕花,缝隙中都擦得一尘不染,陆夭好奇地趴在桌上,陆九阴轻轻打开那木匣,他只觉得眼前一阵眼花,日光从窗口打进来,照射在那盒中,金光一片。
陆九阴起身关上了窗,他才能睁眼细看盒中那物,融金抽丝,与天蚕丝相缠所织成的一件薄纱长裙,腰际玉质环扣,竟是扣扣相连,没有一丝接合痕迹,完全是整玉雕琢而成。
“这衣服,看是好看,不过穿着肯定不舒服。”陆夭摇着头,陆九阴伸手取了出来,“穿上给我看看。”
“我?”
“这是男装,难不成我穿?”
“不要不要,不穿不穿。”陆夭连连摇头,朝后退了两步,差点撞在一边的狭长的方凳,他奇怪地敲了敲,“师傅,这是什么?”
“春凳。”
“春凳是什么?”
陆九阴看了他一眼,转回头没再理他,陆夭双手撑了一下坐上那凳子,晃着双腿,正要说话,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屋檐下滴落水珠的声响,“下雨了,这下采不成药了。”
没多久,他闲不住地又在凳子上转了个方向坐着,“呆在屋里好无聊。”
陆九阴看了眼靠着墙的博古架,上面摆着几样样式简单的玉器陶雕,还有棋盘和棋罐,“和我下棋。”
“不想下。”陆夭摇了摇头,也看着那博古架上摆设用的一只象牙雕笔筒,倒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跃下地跑到里间,不一会捧着文房四宝出来一样样在桌上安好,“师傅,你说过会教我认穴的。”
“你真的想学?”
他重重点头,“我还想学把脉,就像你之前那样,真有感觉。”他微抬着脑袋,已经能够想象到有朝一日他继承了广陵堂的画面,别人也会尊称他一声陆小大夫,三请五请高价请他出诊,他轻轻在病人手腕那么一搭,病根便随意道出,真是想想都开心。
“想什么呢你?”陆九阴收起了那件金缕玉衣,木盒随意放在一边的空椅子上,用笔尖敲了敲他的脑袋,“磨墨。”
陆夭乖乖开始认真磨墨,陆九阴袖手一挥,没多久,一副人物全身图在纸上跃然而现,重点部位略过,没有头发,也看不出男女,她顿了顿,在人物脑部点了几点,“就从这里开始好了。”
陆夭歪过身认认真真地看着,陆九阴拉过他的脑袋一一指给他看过,几个穴位下来,陆夭连连叫着慢点,揉着自己的脑袋一点点按过。
陆九阴勾着唇看着他,他重复了好几次,“师傅,我要花多久才能记完。”
“以你的脑筋,一个月都危险。”
陆夭很满意,“两个月也没事,我有的是时间。”
陆九阴斜了他一眼,“是吗?可是我没有。”
“为什么?”
“因为有个人一心想要师爹。”
“这有什么关系吗?”
“陆夭夭,如果我真的娶了男人回来,你在这个家里就没了立足之地,我没时间陪你,更别说教你学医了。”
“我,我叫陆夭。师傅,你说真的?”
“你说呢?”
“不会啊,我看人家柏仁堂师傅师爹都会对徒儿很好的,再说就算师傅你成了亲,你还是我师傅啊。”
陆九阴不动声色地摸了摸鼻子,这小家伙还不太好骗。“夭夭,你觉得现在生活好吗?”
“很好。”
“真的很好?”
“对啊,很好。”
“可是一旦我们之间多了一个人,我们就不可能再过现在的生活了。”
“那,那以后的日子也会很好的吧。”
“对你来说,就难讲了。”
“为什么?”
“你哪里来那么多为什么?”
“那不懂就问,师傅你教我的。”
陆九阴有些气结,“陆夭夭,你最好是真的想好,我不会陪你,不会对你好,甚至有朝一日离开你的日子,你真的想过。”
陆夭愣了半晌,陆九阴等了半晌没有回应,伸指推了推他脑门,“怎么?”
“师傅,我叫陆夭,你为什么老是叫我陆夭夭?”
陆九阴彻底没好气地转过了身懒得理他,“你的名字是我取的,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师傅,你真的会离开我吗?”又过了半晌,他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他真的没办法去想这件事,去想如果发生,会有怎样的结果。
自他有记忆开始,他的生活就是以陆九阴为中心的,从小到大,他早已经习惯把她当成最重要的人,在他的所有梦想中,永远都不可能少了她。
没有了师傅,就算他真的成了大夫又还有什么意思,他就不能和师傅一起出诊,听别人叫他小陆大夫,听人向师傅夸他是名师出高徒,等着有朝一日师傅能够欣慰地将广陵堂交给她,不会再为了师祖的心愿而经营广陵堂的琐事。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她想做的事,做她最喜欢的事,云游四海探遍奇珍异草,配制药方,整编医书…
若是没有陆九阴,他的所有梦想便也都弥散成了硝烟,根本就无法存在。
陆夭摇着头揪住了她的衣服,从未有过的恐惧漫上全身,几乎让人痉挛,师傅不可以离开他,她怎么可以离开他?
他的指关节有些泛白,陆九阴有些不忍心,可她实在不想再从他口中听见师爹这两个字,不断在提醒着她她们之间师徒之伦,生生将他拉远。她轻轻拉下他的小手握在手心,“夭夭。”
“嗯?”
“只有我和你的日子,你觉得不好吗?”
不好吗?当然不会不好,他只是觉得师傅需要一个师爹,她喜欢的白玉美人。
“师傅,你真的不想成亲吗?不是因为安大公子?”
“又关他什么事了?”
“你为情所伤,所以,自此不愿再要男人?”陆夭仰着脑袋问得很理所当然,陆九阴眉头在鼻梁上方拢了一拢,终是无奈散开。
***
陆夭很安分地坐在春凳上,手里抓着一张画卷,画卷上画着正面背面两个站立的人,分别标着任督二脉的穴位,他乖乖看着,陆九阴正要说话,门上突然传来轻轻几声敲门,却是钱缪的声音传来,“陆大夫,我让人备了个简单的晚宴,特地请了几个族中姐妹,还望陆大夫赏脸。”
陆夭摸了摸肚子,中午吃的挺饱,虽然一路坐着马车颠颠簸簸行了许久,倒也还不是很饿,不过师傅中午压根没吃多少东西,肯定是饿了。“师傅,去吧。”
“你想去?”
“嗯嗯,有好吃的。”
“我不喜欢和一堆人共桌。”
“我知道,可是入乡随俗嘛,再说人家的一点心意。”陆夭跳下地来晃着她的胳膊,陆九阴的身子被他晃得东倒西歪,终于站起身拂开了他的手,就听得啪得一声,陆夭脑门上又挨了一扇柄,“回来穿。”
他捂着脑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那件金缕玉衣,她怎么还记着这事,“那,穿一下下?”
陆九阴斜了他一眼,已经走出了房门,和钱缪并肩而立,“还不走。”
***
天中果然正下着濛濛细雨,微风吹拂,打在身上也不觉凉,陆夭最先跑了出去,站在花园里,没多久,发丝上便拢上一层雾蒙蒙的细小水珠,一柄油纸伞伸过来挡住了雨丝,洁白的伞面上桃影翩然。
他仰起脑袋朝后,正看到陆九阴无甚表情的脸,背后是园中靠着假山池塘飘摇的柳枝条,在雨丝中轻舞,他竟会觉得心头一荡,就像是那雨滴落入池塘泛起的一圈圈波纹,陆夭拍了拍头,他这是发什么疯,对着师傅看了十几年,从小看到大,怎么还能发愣?想想这都怪师傅自己,最近老是有事没事盯着他,盯得他总是觉得浑身发麻。
他还仰着脑袋,陆九阴正低头看下来,他弯了弯嘴,“师傅。”
“拿着。”
“哦。”陆夭接过了伞,高高举着跟在陆九阴身后,钱缪走在不远前,倒是没打伞,一转角就走上回廊,绕了好几绕,来到水榭内摆下的筵席,说是晚宴,天色尚未近黄昏,依旧亮堂。
水榭前的亭檐下站着好些人,钱缪侧过身来,“都是自家姐妹,久仰陆神医大名,一定要前来拜会。”
陆九阴没看那些人,反而低眉扫了陆夭一眼,陆夭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眼神,好像只有他闯祸的时候师傅才会这么看他。
他仰起脑袋来,正看到那些女人看猎物一样炽热的眼神看着陆九阴,他终于反应过来,钱缪大费周章搞这晚宴,肯定是那些女人也想要求医。
这下他还真闯祸了,师傅不喜欢出诊,她在广陵堂看诊全凭心情,加起来的次数在一年里都是屈指可数。
其实他也不想怪师傅铁石心肠,就像师傅说的,生老病死是天地规律,有果必有因,强逆天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何况,以她厌恶人群的程度,她能上广陵堂替坐堂大夫开药方已经是很折中的办法了。
十数人的红木大圆桌,也站着十几个小侍在身后,依次坐下,钱缪还带来了一个年轻的华服公子,眉目宛然,风姿出尘,“这是我的小堂弟,钱秋水。”
陆夭心头跳了跳,抬眼细看那男子,倒是一边另一个女人开口笑道,“几年没见,秋水公子已经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当真是应了那句,秋水为神玉为骨。”
陆夭眼神晃了晃,呆呆地愣住,思绪却飘回了好几年前。
那时的他还不过是个总角少年,身高才过陆九阴腰际,硬扭着要穿和她一样的白衣,背着药箱不管陆九阴上那里出诊都要跟进跟出。
在当时的他眼中,师傅便是世上最完美的女人,虽然老是喜欢用玉骨折扇的扇柄敲他的脑袋,可她其实很疼他,她要他学琴棋书画,可他没兴趣,只想跟着她学医,缠了半宿,她终是答应了。
他那时就知道,不管他要求什么,不管师傅表现得多么不乐意,不管她会提多少苛刻的条件,到头来,她终是会答应。
那一晚黄昏月下,他跟在她身后,看着地上被拉成的影子,只是在想,媒公都说师傅该娶个人回家了,到底怎样的人,才能和师傅过一辈子?到底怎样的人,才能配得上他的师傅?
“师傅,你以后会成亲吗?”
他仍能记得当时师傅的侧脸,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月光打在师傅的侧脸上,真的会有浅浅月晕一般的光芒,就像是最上等的羊脂玉才会有的温润光泽,让人着迷。
“会。”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秋水为神玉为骨,我喜欢,白玉美人。”
陆夭一直没有告诉陆九阴,在他眼中,她才当得起那最上好的羊脂白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