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元道派与清末盗派虽说一则为道,一则为盗,好歹读起来相似,两家弟子也自然有相同的本事,便是行医。
吴胥家本是行医世家,萧存峻从小便被吴爹收为关门弟子,与师兄吴胥同习医术。
没过几年,混元派下山收人,萧存峻对月白色的道袍甚是欢喜,更欢喜一干白白嫩嫩道骨仙风的小道士,吵着闹着要上山修仙。
吴胥被他闹不过,只得瞒着爹娘偷偷带他一道前去参试,
混元派那一年只收两人,诸长老千挑万选挑得五人末轮竞试,这其中恰好就有吴胥与萧存峻二人。
萧存峻自小便是一肚子坏水,吴胥每每说起来,他便是常常反咬一口:“若不是你自小欺辱我,夺我尿布裤衩、骗我冬日里替你暖床、咬的我一身是印,致使我自小心理曲扭,又何来我满腹黑水坏点之说?”
此话倒是不假,吴胥在镇中诸长辈眼里乖巧可人,诸平辈眼中不沾世俗,诸后生眼中平易清雅,大约是将一身调皮统统使到了萧存峻身上,惹得他小哭天天有,大闹三五日,出走半月便一遭——自然,回回都是吴胥掏地洞,挖山穴将他找回来的。
故萧存峻一手倒斗挖地洞的本事除了他师父鬼手俞乐外,还要算上吴胥一份功劳。
萧存峻一心要上山修道,便于同一众白白嫩嫩灵气极佳的少年亲近,也存了逃开吴胥魔掌的念头,暗地相中那五人中除吴胥外最为俊俏的小少年,在另外两人饭食中偷偷下了巴豆,又送了一只浸了巴豆水的榴莲给吴胥,皆因榴莲味重,能使他嗅不出药味来。
吴胥得了榴莲欢喜过望,捧着傻笑了大半日,尖刺刮破了身上衣物,又扎的手掌上皆是深印,依旧不舍得吃了。便差厨娘做成了榴莲酥,自个儿端去与萧存峻一同吃。
萧存峻得了甜食,哪里还记得去追求食材源头,三下五除二将一整碟统统吃了,吴胥见他高兴便不忍心同他抢,背过头擦干涎水,谎称家中还有。
萧存峻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口榴莲味喷吐在吴胥鼻中:“那胥哥哥明日再替我送来可好?”
吴胥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长发被自己前天夜里偷偷剪去收在香囊中,软茸茸的短发触在手心中痒痒的,煞是心动:“好,你喜欢我便天天给你送来。”
第二日吴胥在山下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萧存峻,当他刻意甩开自己,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山去,这一去便是几年再不得下山。
萧存峻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痛心疾首的离了吴家医馆,自拜师学艺去了。
许多年之后,吴胥再见那人,早已敛了性子,愈发温厚儒雅,还抱了些愧疚之心。那人却已是英姿飒爽、轻狂倨傲之性情,早年的怨怼被时间酿的愈发浓了,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清的缱绻萦绕,终是剑拔弩张约定于月下槐树一较各自数年修行高下。
结果比做如何?
萧存峻每每说起便是躺在太妃椅上志得意满地拢着头发:“这一世上下便在此一战决断。”
无须子则是覆手立在树下,眼望梨花,思绪似是随花轻扬,不知飘到何处去了。再问起来,温和地浅笑了一阵:“欺压了他许多年,那一场比试便想让让他罢了。我的剑只刺破他衣衫便止住,他的剑只挑破我衣带便无力再进了……到后来,我也累了,既然他愿意动,还有气力动,那我便躺着任他去了……”
听者愣了愣,却听无须子语气更柔,继续道:“难得他也记了我许多年……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同他计较的……”
萧存峻则是痛心疾首:“我比试前喝了些酒助兴,酒令智昏、迷迷糊糊。只觉送上门来的岂有不吃之理?第二日醒来,就成那样了……”
顾东旭则是好奇:“师父,那几年你走南闯北,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同什么人亲近过?”
萧存峻拉近了小徒弟,轻声道:“当然有!老子总不能为那臭道士去做什么苦行僧吧!南疆的姑娘性情豪爽大方,在床上更是火辣缠绵……漠北的姑娘素手纤纤友善歌舞,那腰肢柔摆之间,啧啧……”
顾东旭收了收哈喇子,凝眉想了半天,还是跑过去一把拉住徐溪月的小手,面色凝重,说出的话竟像是誓言:“我不贪心,想来想去都是你待我最好,这辈子有你便够了。”
徐溪月小脸一红,支吾着不语。
顾东旭顿了片刻,继续道:“唔,你待我这么好,应该不介意我同南疆的姑娘缠绵,看漠北的姑娘歌舞吧?”
徐溪月脸色一滞,难得摆了臭脸,接连三天遑顾顾东旭的赔礼痴缠。
其余,譬如许多年之后顾东旭才知道南疆姑娘温柔善歌舞,漠北的姑娘火辣不拘、力可媲汉便不提了。
后来萧存峻与无须子一并回了陈阳镇,无须子因资质过人,年纪轻轻被相中做了接班弟子。三百多岁的老掌门吃糕点时噎了一口,过了阳寿,飞升做神仙去了。
无须子接了班,秉承派规每三年收两名弟子,又借口凡人爬山不容易,枉顾师祖意欲锻炼年轻人的意图,在山下小镇开了道观,令自家一众弟子除修仙练道之外亦要同清末道派两弟子一同习医。
以后混元道派与清末盗派平日收入便靠众弟子习医出诊赚来薄资,众人道术盗术练的如何不知,医术却是突飞猛进。从花草到牛羊再到凡人,样样可以治。尤其是清末盗派二弟子,医术恐怕不下于宫中御医,又因医毒本是一家,萧存峻亦曾师过毒师,平日偷偷给自己弟子开开小灶,两人也就习得一身医学毒理了。
无须子不甘下风,自然也要整出些其他的教于弟子,仗着自己精通文事,每年重阳之日便在山上办一回诗会,令自家众弟子参与。若是听得好的,自坐于一旁奏琴伴曲,当场便将诗词弹唱。
也不知是哪一年,意气风发正年少的徐溪月抽词牌时抽到的木牌上书了三字:调笑令。
徐溪月沉吟片刻,铺平宣纸,随手取了玉镇纸,蘸了笔墨便是一番隽秀小楷:
溪月,溪月,月挂溪头未阙。水中清辉独曳,十秋待谁同契。东旭,东旭,旭日不知月候。
无须子看过之后,提笔将曳字改为漪字:“此处应是叶平,韵错了。”
徐溪月脸色微红,微微点头,转身重新誊了一遍,无须子已调好了琴,沉吟片刻便是一曲,按小弟子填的词唱了出来。
曲终之后,轻叹一声,目光远眺:“他会懂的。”
只是这一句,却不晓得是同谁说的。
清末盗观师徒三人自然没兴趣参与这文绉绉的会宴,恰好得了个闲,大摇大摆走去邻镇吃喝玩乐,一路沿街言语调笑过路的俊郎俏姑,乐得看众人羞个大红脸。
小镇虽小,该有的却不少。山姿水色育出一方佳人,山资水产养出一方富甲。这便势必使此处少不了戏台勾栏,声色酒楼。
崔少宴与顾东旭自小便由萧存峻带大,师徒三人痞性如出一辙,拈花惹草,肠花舌巧,概不放过任一个有姿色的少年调戏。居然也应了一句痞子惹人怜的话,长长有人寻上门来拟将身嫁与,却被无情弃、不能羞。
萧存峻即为师,由是最甚,男女通吃,站在勾栏门口一手牵着一个弟子便要进去。
崔少宴自然乐得,一路揩油走至台前,颇有几个老相好挤眉弄眼,崔少宴只觉眼熟,早已忘记那些同自己一度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的佳人,点了个耳生的名字。
顾东旭却只敢逞口舌之快,站在门口踌躇不前。
萧存峻一掌拍上去:“怎么,改了性子要装清白?”
顾东旭摇头,支吾道:“上一回溪月闻见我身上有胭脂香气,五天都不曾理我……”顾东旭颇是委屈,虽说上回被师父拉去了倌馆,临了却也提不起兴致来,又不愿在师兄师父面前失了面子,便将就抱着小倌当做抱枕睡了一夜,第二日清早还嫌那人不如溪月软和,一夜未睡好。便是这样,也惹得徐溪月黯然了五日,舌灿莲花的哄了个口干舌燥才勉强笑起来。
萧存峻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摇摇头:“天下风流一石,为师独占八斗,你师兄得一斗,你与天下人共分一斗。哎,可惜可惜。”
顾东旭一头黑线,到底没同两人进去,寻了附近一间茶馆坐下,独自思量到天明。
山上一众师兄弟互换了诗词来看,大抵是嘲笑徐溪月那些路人皆知的心思。却有一人思慕徐溪月良久,蹙眉未笑,末了嘴角微挑:“日月轮转,岂不如参商?(注①)莫说一方独待,两厢情愿又如何?”
这一句话静了一片哄闹,徐溪月一贯温和软糯的笑容也隐去了些,终究是一笑置之。
却不知谁,一语成谶。
顾东旭虽说比起老没正经的师父与极善拈花惹草的师兄来说,在某些品行上略高一筹,却是惹祸极佳,最不安分之人。
崔、萧二人好歹呆在陈阳镇上乐得惬意,只偶尔惋惜方圆几里之内已鲜有未见过的美人,却又懒得出行。
顾东旭却三天两日喜欢离镇远游,誓要赏遍山水,吃遍美食,看遍佳人。
有时一走三五日并不算什么关系,三五月亦不鲜见,可怜了谁提心吊胆食不甘味,在镇口立成了望夫之石、抱柱尾生。
徐溪月留人不住,又不敢暗锁雕鞍,唯有苦笑守候,为月待日。
又一次将狼狈不堪满脸倦容之人迎回,徐溪月替他洗浴擦身,轻声问道:“下一回,你还去想哪里?”
顾东旭趴在浴桶之中,惬意地受着背上力道,一把拉过那人吻了吻,困倦地含混道:“京城罢,从来未去看过,总要亲眼见见繁荣之景的。”
谁人神色黯了黯,轻声呢喃:“再下一次呢?”
顾东旭已阖了双眼,沉沉睡去了。
梦中轻思量——去过了京城,好山好水好城景便看了大致,从此以后长相厮守,却也没什么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