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霁出了中书省,却只有轿夫候在外头,不见武冰武火两人来接。心下略微矫情的不满了片刻,抵不住一阵阵眩晕,钻进轿中催着轿夫迅速回府去了。
进了府门,刚进到院中便为眼前组合吃了一惊。
崔少宴剥好了一碟胡榛子,一脸谄媚地递到武冰面前:“冰美人儿,你吃。”
武冰竟不像往日般温和,一脸嫌弃:“你刚才挖了鼻孔捉了苍蝇还咬过指甲!你以为我没看见?”
崔少宴撇了撇嘴,径自取了一枚剥好的胡榛子丢到嘴里,边嚼边道:“我洗手了!”
武冰一口气哽在胸口:“你一直杵在我面前,什么时候去洗的手?”
崔少宴瞪着无辜地大眼睛看向他,举起尚有水渍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就刚才,口水洗的。”
武冰气绝,白眼一翻再翻,险些翻不回来。
武火坐在一旁,易谷稚嫩的小脸凑在他面前,好奇地打量着:“火哥哥,你为什么总是不笑?”
武火面无表情地开口:“不能。”
易谷奇怪:“不能?不能笑么?是李霁哥哥不让你笑吗?”
武火望了他一眼,简洁明了道:“不是。”
易谷咬着手指,眉间一点朱砂衬的他一分妖冶九分稚嫩,灵动的双眸略略流转:“火哥哥,小谷给你说个笑话好不好?”
一旁尚在为一碟无花果争执的两人被引过注意,崔少宴不甚在意的蹙眉:“何必这么麻烦?挠他胳肢窝不就行了?”
武冰慌忙制止道:“不可!阿火他不能笑。”
易谷奇道:“为什么?”
崔少宴亦奇道:“对了,你为什么总管他叫阿火?你们俩人皮相一模一样,一个叫武冰,一个叫武火,应该是同胞兄弟。为何不以兄弟相称?”
武冰本想回答易谷的问题,却被崔少宴一连串的话语打断,便先答崔少宴道:“我们也不知谁长谁幼,纠也纠不清楚,便这样称呼了。”
崔少宴更为诧异:“就算是同胞之子,也有个出娘胎的先后罢?总不能,你们两颗脑袋一道挤出来,又或者,你一只手搭他一只脚?那你们的娘也太……”
武冰脸色一沉,与武火异口同声斥责道:“胡说!”
正在一旁绕着武火打量的易谷吓了一跳,懵懵懂懂旋身来看了看众人,又转过头继续拨弄武火的嘴角,将它勾起一个弧度来。
武火即便依旧是面无表情,眼神中却显露些无奈,任由他弄着。
崔少宴讪讪摸了摸额头:“呃,抱歉抱歉,我嘴贱,没有不敬的意思……对不住……”
武冰沉了沉气,解释道:“我与阿火自小便长的一模一样,娘亲为防出错,特意在‘武冰’的头上点了朱砂,以示区别。只是幼童顽皮,‘武火’见‘武冰’额上一点红迹,便凑上去额首相触,晕的两人额上都是红斑一片。小时候娘分了许多次,做再多的记号也总会被我们自己弄成一样的。后来就不弄了,反正也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了。记事之后,娘说我叫武冰,他叫武火,便就这么记了。”
“你才是武火!”李霁甚是得意地走上前去:“本公子看见你便想叫阿火,肯定是你们娘亲小时候弄错了。”
武冰:“……”
武火:“……”
易谷转头看了李霁一眼,举着手指继续在武火身上上下比对。
崔少宴看了看李霁,选择性无视:“……就算身子样貌长的一模一样,性格习惯总有差别罢?你们的脾性简直是天差地别!”
武冰苦笑:“只会爬的娃娃性情又多大区别?况且,阿火十岁之前与我性子相差并不大……”
易谷的手指移到武火腰际,抬眼看了看,手指向前一戳。
“别……!”
“不要……!”
“咔……”
前两声是李霁与武冰情急之下的叫唤,最后一声自武火身上发出来。
易谷疑惑的抬头,武火依旧面无表情的……张着嘴看着他,目光中无奈更甚。
崔少宴又捻起一枚胡榛子丢入口中,莫名道:“发生什么事了?”
武冰痛苦的捂脸,扭过头道:“让你别挠他!这下好了……阿火他有脱臼的毛病……”
李霁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强打起精神道:“是惯性脱臼,所以他不能笑。”
易谷浑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见武火一直张大着嘴看着他,莫名道:“怎么,我做了什么吗?你做什么一副吃惊的表情?”
崔少宴一脸惊讶,一颗胡榛子直直扔进喉中,呛得满脸涨红:“咳,咳咳咳,恶……”
缓了许久才将东西咽下去,两眼死死盯着武火:“下巴,惯性脱臼?!”
易谷摸了摸发髻,恍然大悟:“原来是脱臼。”
李霁脑袋涨涨的晕着,头疼地挥了挥手:“阿火,你去叫大夫来。”
崔少宴脸一沉:“他都这样了,你还叫他去叫大夫?你见过有人给自己去买棺材的吗?!”
李霁与武冰的脸色俱是一沉,武火……依旧耷拉着下巴,候在原地一言不发——便是想发,也发不出了。
崔少宴自觉说错了话,假咳了两声打哈哈道:“抱歉抱歉,我嘴欠,哈哈,哈哈哈……”心中暗骂:什么毛病,说话这么多忌讳!老子成天价在墓地中摸爬滚打,改天弄点尸毒传给你们!哼!
这话许多年后崔少宴总算说出了口,武冰反剪着手,无语望天:“尸毒……那不是尸体才能携带的么?你预备诈尸?”
李霁回了院中就不见顾东旭,心中些许不悦,再加上身体不适,被他们闹的十分不爽快。正欲说什么,只见易谷突然抬手,将武火的下巴重重阖上。
“别……!”
“不要……!”
“咔……”
崔少宴一脸震惊地看着,手上下意识的摸着胡榛子,一个不准又直直投进气管之中:“咳咳咳……恶……”
易谷拍拍手,看着恢复如初的武火一脸天真道:“这样不就好了,脱个臼又要请什么大夫?小时候我被压断手脚爹爹都是这样帮我接起来的。”
武冰再好的涵养也捺不住了,腾地一下站起来走至武火身旁,弯下身仔细端详,对着易谷语气十分之冲:“你这样弄他的关节会松动你知不知道!如果凡事便像你这样,还要大夫做什么!”
易谷有些委屈,朱砂被两道长眉微夹,咬了咬唇终是未发一言。
武火神波浅泛,齿颌微动,道:“算了。”
崔少宴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一脸古怪:“关节松动?他都惯性脱臼了,还敢再松一点不……”
李霁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实在无力再同他们计较纠缠,一手扶着石桌缓声道:“顾道长呢?”
武冰听武火出声,知他颌骨已正确接上,心下虽说不悦,也被他一句算了劝开。抬起头来看向李霁,这才注意到他神色反常:“公子,你不舒服?”
李霁摆了摆手:“只是有些累。”又重复了一遍:“顾道长呢?”
武冰缓缓直起腰,神色犹豫,终是开口道:“……晓月楼。”
李霁阖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薄如蝉翼的眼睑在阳光下白的透明,上头斑布的青筋微微颤动。许久才睁开眼,苦笑道:“我身体不适,先回房去歇息了。”
脚步虚浮地走向房间,手推上门扉时顿了顿:“顾道长回来了,你就来叫醒我,不必惊动他。”说罢便推门进去了。
顾东旭的确一大早看着李霁背影出了李府,转身便从后院墙上翻了出去。心中理不清的情绪,还有些不安。又或者,想逃避些什么。
武冰在他翻墙之前开口道:“公子并没有不准你出去。”
顾东旭已跳上了墙头,闻言莫名转身看向他:“那又怎么样?他即便是不准,说不准就不准了?”
武冰道:“所以顾兄可以……”
顾东旭的身影已消失在墙头。
武冰:“……走门出去……”
顾东旭离了李府,在京城中晃过一圈,遥遥隔了两条街望着周府,若有所思的立了许久。他轻轻叹了口气,松开嵌入掌心的指甲,转身缓缓走去了晓月楼。
典玉说的不错,晓月楼的老鸨见了他,立即眉开眼笑的迎上来:“徐公子这回还是要点玉郎吗?”
顾东旭微微启唇,又将话咽下,点头道:“对。”
老鸨花枝招展地领着他上楼。
顾东旭犹豫再三,还是觉得事先说出来为好,免得日后被扣下打杂拖地:“……我没钱。”
老鸨愣了愣,谄笑道:“徐公子怎么这么见外!公子来找玉郎,便是玉郎的荣幸,说这话做什么?来来来,玉郎这几日常同老身念叨徐公子,快随老身上来,莫要让玉郎久等了。”
顾东旭窘然,这天下真有不要钱的勾栏倌馆?不会是黑店,趁老子睡了之后一刀下来,按猪肉价称斤卖了吧!这李霁的中书……尚书?看来的确是个大官!
随着老鸨上了楼,依旧是第五间天字房,乃是这二楼中最深一间。
老鸨径自离开了,顾东旭推开门,典玉正百无聊赖地倚在床上看书,一脸懵懂地抬头看见来人,表情瞬间换做惊喜,放下手中书本蹦跳了过来,咧着嘴唤道:“佑曦!”
顾东旭笑了笑,进屋阖上门,调笑道:“想我了?”
典玉一怔,低下头揉着衣角,竟有些促狭:“……嗯。”
顾东旭亦是一怔。这油嘴滑舌本是自小养成的习惯,待人从来没个正经。他与崔少宴自小的较量不是谁的功夫好一点,谁的医术高一些,而是——谁的脸皮厚一层!
眼下典玉这番反应竟让他有些心酸。典玉年纪轻轻便被迫做起卖笑的经营,常常不知被哪里来的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男人糟践□□,又要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阁楼之中,形同囚牢。自己不过曾与他说了两句好话,又带他出过一次门,便赢了这少年全部的信赖——甚至是依赖。
两人走至桌边坐下,典玉随手拿起桌上的酒器便要斟酒:“佑曦今日怎么记得来看我了?”
顾东旭止了他倒酒的手:“不喝。我……路过晓月楼,顺便进来看看你。”
典玉的手顿在半空中有些迟疑:“不喝酒?那……就这样干巴巴的坐着,有些奇怪……”
顾东旭讪笑着摸了摸头:“我酒量不好,五杯就倒,还是不喝了。”
典玉想起他上回只饮了几杯润喉的酒便不省人事,也就顺从的放下了酒盏:“好罢,那便不喝了。”
两人无语静坐了一会,顾东旭生涩地开口道:“其实……我做了件事情,明知不好,却不得不做……我实在不知同谁去说。”李霁一干人自然说不得,又不愿将崔少宴拖下水来,只有这楼阁中不知世事的少年……
典玉笑着朝他挪近了些:“你想说的话就找我说罢。反正东家长西家短,哪个官人花钱买官,哪个大人惧内畏妻,我听的也不少了,不多你一个。”
顾东旭笑了笑,拉住典玉的手,轻轻攥在掌心里:“我的……爱人,被人捉了。他们要挟我为他们做事,可他们要做的……都是伤天害理的勾当。我又不能,弃他不顾……”
典玉凝目听着,问道:“如何伤天害理法?杀人越货?奸淫掳掠?”
顾东旭耸肩:“通敌叛国算不算?”
典玉一怔,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顾东旭笑着摇头:“我随便说说,你别当真。他们让我给一个人下毒,那人其实……总之,是个好人罢。”
典玉沉吟片刻道:“佑曦既然今日来找我,一脸愁容不解……想来你是下了。”
顾东旭苦笑:“算是罢。”
典玉静静望着他,轻声道:“如果是我,我也会下。我问你是如何伤天害理的勾当,便是要看,在你心里值不值那人的命。若是换了我,莫说给一人下毒,就是在洇水中下毒又如何?人都是自私的,我宁负天下……也不愿负一个人的。”洇水乃是京城水源,若其中投毒,势同屠城。
顾东旭望着无甚神情的典玉,他所言不愿负的,想来就是那负他最深的哥哥。暗叹了口气,道:“也许吧。伤一人去换他,大不了承了业报,就是赔他一命又如何?只是……”若要弄得生灵涂炭,战乱祸起,又怎么可以?
顿了顿,还是没有说出来,疲倦地靠向椅背:“我心里还是不大舒服。”
典玉起身立到他身后,轻柔地替他按压太阳穴,又转至肩膀轻按:“不要紧的。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不如意、不称心。你是事出无奈,便是神仙也要体谅你的。”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如果当真有神仙,又是开宗明义、心怀正义的神仙,怎么会让人间变成这副样子?有些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了。”
典玉指法熟稔,的确纾缓了不少压力。
顾东旭有些恍神,徐溪月当初也常常这样为他揉摁。现在想起来,无论那人再累,也从来是笑着问自己累不累……想起来便是心胸阵阵绞痛。
许久之后,顾东旭站起身,将典玉搂在怀中紧紧抱着,半晌才松开:“……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