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镖头最后的记忆,是燕云城主遮面的青纱动了动,很轻,轻到微不可察。
然后,他的思维在下一刻被停止,终结。
是被毒针从后脖颈子刺入的,只成一个比耳洞还小的孔。
大堂内的其他人,包括掌柜和小二,后脖也被扎进一根针。
这样定住人的手法,叫“不杀人不见血”,令受害者长达数个时辰失去知觉。
十八个杀手似乎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他们熟练地将这些人全移到后头去——那里自然早就被处理妥当了。
现在,整栋楼,只剩下燕云的一十九个人。
“主公,属下办事不力,清场迟了。”方才在二楼阁子里发话的那个男子,是号角的骑主彭烈寒。他单膝跪地,恭敬地低着头,不敢擅自做下一步行动。
青纱又起伏了一下,从纱里传来一丝呼吸,和一声低沉的“嗯”。
“他,要来了。”燕云城主缓缓地说道,他的嗓子令人吃惊的沙哑,就好像被烟熏过一样。
绝对不好听。
“是,属下这就准备。”
“也不知道那个赵咫遥是主公什么人?”男子顺从,他身后的少年阿简却忍不住嘀咕,轻轻地,不敢说大声:“区区几个押差,主公竟然令我们全部出来。”
“阿简——”名槊的老者把阿简的胳膊一压,叫他住嘴。阿简本来还想瞪他,猛瞟见前面的城主,他明明罩着青纱,不见面目。阿简却觉得城主的目光,犹如斩头铡刀一样,正在落下来。
凉得他不由自主摸摸脖子,不敢再抱怨一个字。
“阿简!”老头叫他,还伫着做什么,要做事了!
少年打一个激灵,赶忙跑了过去。
当燕云城主走到右侧偏上那张桌子边的时候,整个大堂里又重新恢复了热闹:一个男掌柜噼里啪啦打着算盘,一个女掌柜站在炉前磕着瓜子,听着闲话。三个小二忙出忙进,端端菜扫扫桌子,偶尔也在客人中间插几句话。
剩下十三个客人,有三三两两结队的,也有孤身一人的,或是脚夫,或是镖头,或是闲汉,或是市井夫妇,散落在厅堂内的各个位置。
萍水相逢,把酒闲谈。
“主公,俱妥。”男掌柜彭烈寒面向右侧偏上的那张桌子躬身。
“嗯。”城主点点头,斗笠尖斜了斜,青纱更垂几分。
而后,他就在这桌边坐下来,将带纱的斗笠慢慢取了,放到一旁。
他露出一张极其阳刚的脸庞,皮肤略黑,却掩不住两道剑眉下炯炯的双瞳。
这,就是燕云城主李纯柏的模样——很符合民间对他的描述:世上最威武强悍的男人。
“差不多了。”李纯柏抬起指节粗大的右手,捋了捋自己的三牙掩口髭须,喉头一滑:“小二,给我上一盏茶。”
的确是差不多了,他刚刚饮下半盏茶的时候,十二个押差的公人,押着六十四个囚犯来到了这必经之路唯一的酒楼。
他们叫犯人听在外面,全蹲下来。八个押差守着,另外四个先踢了犯人们数脚,方才进来买吃买水。
“杀出去!”李纯柏突然高声命令道。他自己就先纵了身。
十八骑都是一愣,他们一贯稳重多谋的城主,为何突然就放弃先前的计划,要莽撞撞就这么杀出去?
莫非是城主有什么新的计划?
十八骑相视不解,但还是迅速跟着冲了出去。
这十二个押差并不难对付,弹袖扫尘般,很快解决——只是城主是直接用拳头将他们击毙的,难免爆出血来,显得地上有些脏,拖沓不干净。
这绝对不是城主的风格。
众皆疑惑。
“城主……”连彭烈寒也不禁住上前去发问,却发现他们的城主早已闪到了角落里,他把自己的身子藏在屋檐的阴影下面,头微低,似想避开又不想避开。
他秒杀了那些押差,却主动和那一批囚犯离得远远的。也不去解开他们的绳索,把这批囚犯也搞糊涂了。
他们瞪大眼睛,瞧着远处这个解救了他们的雄健男人,一会儿把双手放在身前,一会又负在背后。
他此刻的表现,难道是……不知所措?
“哗啦”数声响,是阿简忍不住,抽出贴身的薄刀,一下子斩断了把犯人连起来的那根最粗的铁链。他把刀往地里一插,扶柄叉腰道:“你们哪个是赵咫遥?”
“咳,咳,咳……”数声急促的咳嗽,有心人会注意到,远处的燕云城主,步子立马往这边迈了迈,却又即刻收了回去。
“……咳,咳,咳。”这咳声咳了好一会儿才停止。从群囚当中,一步三颤巍走来一个带着重枷的男子,他的两只脚踝上也被锁着铁链,衣衫褴褛,多处脓疮。
“在下就是赵咫遥。”他说。
这声音好有磁性,勾人心魄。
可惜,他旋即又急促地咳了起来:“咳咳咳……”
阿简把他从头到脚端详了一遍,最后,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他就是赵咫遥?
脏兮兮,病怏怏,头发黏糊糊蓬住大半张脸,还有大半都是白发。
这就是城主心心念念要救的人?
阿简以为城主的生死至交,必定是智勇双全的英雄豪杰。
他大失所望——情绪一低落,越发的瞧不起了。
“阿简——”槊老头又用手肘碰了碰阿简,他知其少年心高气傲,难免以第一印象看人。便过来缓解气氛,也好先遣开阿简。
“老夫久闻赵公子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一大幸世。”槊老头还是坚信城主的眼力的。
“幸会。”干裂的唇瓣张开,发出磁性迷人的声音。邋遢模样的囚犯抬起头,以双目同其对视。
槊老头心里一下就灰了。
因为赵咫遥的眼睛是灰的,蒙了厚厚一层抹不去的尘,看不到一丝澄澈的亮。
“唉,老槊。”彭烈寒走过来拨开槊老头:“我们先退下去吧。”
拿眼往李纯柏那边看了看,槊老头会意,两人朝赵咫遥行了个抱拳礼,才拉着仰着下巴不肯走的阿简退了下去。
众人散开,各司其则处理现场,让他们威严的城主和故人相会。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皆是万分坚信地点点头:城主应该自有主张。
城主有个鬼的主张!
打从这群囚犯停在门前,打从这个人进去自己的视线开始,李纯柏就已方寸大乱。
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夏日炎炎的日头,他一照,她的理智,定力,慎思……统统都像草丛里的露水,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只灼得她心里热,身上出汗。
没有人会知道自己的心情,眼前的赵咫遥,是自己喜欢了十五年的人啊。
反反复复的思念,刻骨铭心。
手下们虽然都已退下了,她还是不敢走近,她怕他已经不认识自己,她怕他见了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就是认得,也会装作不认得。
她怕被伤。
谁知赵咫遥竟然向着她走来,虽脚下铁镣声声作响,却步伐清举,没有一丝紊乱。
李纯柏心里越乱,好似小鹿乱撞。九哥认出了自己吗?认出来,他会说什么?如果没认出来,他又会说什么?会不会问大家素昧平生,自己为什么要救他?
“婉婉,别来无恙。”他在离她八寸的地方停了下来,铮铮说道。
李纯柏一下子情绪全部崩溃了,想哭,想笑,想问九哥你这些年还好吗,你怎么会认出的我。想问他过得怎样,甚至,想向他表白……
可是千百句话,在她脑海里写了又抹,抹了又写,想来想去,没有一句话觉得妥当。
“别来无恙。”她最终风淡云轻地答了这四个字。
这就是燕云城主和故人重逢,全部的叙旧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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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云城这三天来炸开了锅。
他们一贯自律的城主,居然救回来一个叫花子一般,要死不活的囚犯——不,不是一个,他是把六十四个囚犯全部带回了燕云好,好吃好喝的供着,就好像供着六十四个爷。
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城主要这样做。
不明白,就开始猜测。
“你说,这赵咫遥有哪一点值得城主救?他跟城主熟?我们从没听说过城主和他有往来。他豪杰气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痨。他足智多谋?连自己的家族都不得保护。你说,他哪一点值得城主救?”
“听说,他在京师人称赵九公子,好像……长得很美。”
“因为他长得美,城主就要救?”
“好像还传说他的声音好听……”
“长得很美声音好听城主就要救?难道……城主好男风?”
于是燕云城内,一夜之间传遍,他们的城主原来好男风。
怪不得以前少近女色,只把力气都敷熬在武功战场上。
原来如此啊,满城人恍然大悟。
“哼,我就不信城主会有这种心思!”阿简听了外头的谣言,在正堂上气得乱拍桌子。拍了一会,还是坐不住,便跳起来在堂内来回踱步,口中喃喃不断道:“老子就是瞧不起那个赵咫遥,就是瞧不起那个赵咫遥,有什么好……”
夏然止声,生生把剩下的不屑重新回咽过喉咙,憋进肚子里去。
因为燕云城主,就站在他身边。
方才明明还不在的啊!阿简心里叫苦连连,横了旁边的槊老头和彭烈寒一眼,都是血海剑林里一起闯的兄弟,说什么两肋插刀,关键时刻一声不吭,看自己被刀!
“主公,赵公子听闻您来,要出来见您。”两个服侍赵咫遥的侍女,出来禀报。
李纯柏松一口气,紧绷的脸上浮起很浅的一丝笑——养伤数日,他终于愿意出来再见她。
下一刻,突然怔住,而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睛痴痴地凝视着,不说话。
仿佛白雪掩映,花木扶疏,白衣侍女分开两侧,赵咫遥打起珠帘,从门内转出来,画卷一般:他穿着寒兰白绸绣衣,外面系件湖水色琉璃扣披风,垂尾至地。并未梳髻,只将银发青丝尽数束在一起,扎住末梢。
绣衣对襟,不经意露出三分之一个胸膛,脓疮渐褪,已隐隐可见他原先的花绣纹身。
尽着风流。
“城主好。”赵咫遥得体地朝着李纯柏拜了下去。而后直起身子,眉如峰聚,眸似水横,轻轻一笑,有流动飘忽之感:“城主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随后将堂上众人,一十八骑,逐一谢过。分寸得体,纵使遇到了白眼刁难,也是很快从容轻巧应对过去,百般伶俐。
“妙人。”阿简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半响,不由自主叹道。
于是,大家瞬间明白,难怪城主好男风。